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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时钱谦益也没有请外客,只是在族中请了几个身份地位相当的士绅,在自家花厅摆了一桌酒宴,请钱文升赴宴,算是接风酒席。
由于是府中小宴,未请外人,气氛倒是相当的热烈,各人听钱文升谈京师和北方见闻,深感时局异常的艰难,一时间感慨颇多。
众人都是三十余岁到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从小是在万历年间长大,从国泰民安到现在国家似有倾覆之危,一时间都是不怎么转的过弯来。
一个钱谦益的堂兄放下碗筷,慨然道:“我反正是没看的出来大明要亡国,你们说粮食生意好赚,那就撒漫做去,但是与和记勾连,我看还是那马士英人家看的准当,和记不是好相与的,他们和咱们到底不是一个路数。我认得几个晋商,他们提起张瀚,敬佩是敬佩,但也怕他手腕厉害!和记,人多,势大,跟着好混,但规矩也是多,比起在大明这边反是要多受不少的拘管,他们都说开始不习惯,时间久了才惯了。我一把年纪,还要改换门庭,心里怪不得劲,我看哪,不少人会和我一样,生意归生意,事情归事情,和记得了天下,我们当然没有话可说,该怎样就怎样,未得天下,我看也不必要早早的就靠上去……”
这个堂兄平时说话夹七缠八,不太清爽,现在可能是有感而发,一大通话说的倒是十分清楚,条理分明,在场的另外几人无不点头,只有钱文升心有所感,看着苦笑着的钱谦益,说道:“不过和记在北方是真的得人心,不管是百姓还是商人,哪怕是生员士绅,提起和记来都是交口赞颂。”
钱谦益点头道:“和记在北方的车马运客,并不怎么赚银子,就是给众人图个方便,这善缘就结下来了。帐局,保险,也是士绅和商人所需之物,和记又讲诚信,几年下来,形象早深入人心。至于卖的货物,铁器布匹等物也是百姓所需之物,更为关键之处是和记四处遍及的医馆,救治百姓,施舍药草,免费看病,这才是要紧关键之处。”
钱文升连连点头,和记医馆并未开在江南,不过已经有风声要开。江南一带虽然相对富裕,不象北方有饿肚子的可能,任何一个手足健全的人在江南这几府,只要肯卖膀子力气,吃食是肯定没有问题的,但和大明其余地方一样,一旦家中有人生病,从小康到赤贫也是相当快速的事。
医费诊费加上药费,照料病人还得耽搁赚钱,小病还好,一般人就是硬熬过去,若是得了大病重病,那就相当困难了,很有可能病也治不好,丧了命,还使得家中破产。
此前和记未在江南开医馆商行,主要是因为天启皇帝的限制,和记也有意放慢扩张速度,不去过份的刺激大明朝廷。
如今却不同往日,和记为收江南人心,医馆开设势在必行,已经有很多人知道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了。
钱家一人冷冷道:“我们江南人也未必要事事落在人后,受之可以邀一些亲朋好友,大家集资也开个医馆,药钱和医士的开销咱们自己凑钱出,总不能将这事交给山西人去做,那扬州晋商的嘴脸,还不知道如何难看。”
钱文升不以为然,说道:“和记开医馆是为了张文澜的雄图大业,为了京师的那张椅子,我们普通的大户人家,不能不行善事,但开粥棚,偶尔舍个药,已经算做的很不错了。和记的医馆,分小儿科,内科,骨科,妇科若干种,每科都有一到两位积年出名的大夫坐馆,其收费是大户人家全款收费,中产之家酌减收费,赤贫之家不收诊疗费和药费,就算这样,和记的人告诉我,一个医馆一年的费用也是相当惊人。我等为了虚名和面子,一年花销这么许多,似乎不太值得。”
由于是家宴,钱文升说话也不迂回客气,这番话说下来,那个堂兄虽然还是一脸不悦,但是也不提与和记打擂台的话了。
钱谦益轻咳一声,刚要打个圆场,见长随在花厅门前鬼鬼祟祟的张望着,当下脸一沉,说道:“什么样子,有什么要紧的事这时候跑过来回,不是和你说了,无要紧大事不要过来!”
长随苦着脸道:“老爷恕罪,实在是不得不过来……马老爷回来了,随船还跟过来好几个人,刚下船上了码头,码头上的人来报信,小的赶紧就过来了。”
“咦?”钱谦益一时诧异起来。他和马士英打了几年交道,知道这个贵州佬是一个极有主张的聪明人,很多人都聪明,但聪明人也有高低上下,有的强在触类旁通,有的是博闻强记,有的则是举一反三,而且性格坚定。
马士英就是又聪明,性格也沉毅坚定的那种,一旦认定了事情,拿定了主张,轻易就不会改变,所谓匹夫不可夺志,大约说的就是这种人。此前马士英说要考虑之后再说,那么钱谦益知道其短期内必定不会改变主意,定要等和记展现出更多的东西才会改变其主张,谁料分别才半天,马士英居然就从河上折返了,却不知道是遇着了什么人,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说服了马士英,改变了其顽固的立场。
钱谦益怀着异样的心思赶去迎接马士英,他脚步匆匆,甚至是有些焦急,他不知道马士英遇到了什么样,听到了什么样的重要的新的消息,这才使其折返常熟……
“受之兄。”几十个钱府下人提着灯笼到码头迎接,灯光次第展开直抵水边,江南世族豪绅的气派尽显无余。
马士英却无心看这种豪门排场,草草向钱谦益一拱手,算是致意。
“瑶草兄何匆匆而去,又何匆匆而返?”钱谦益心中好奇心快压不住了,但表面上还是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没办法,世家子弟从小接受的是最严格的教育,成为士大夫群体的一员之外更是要讲究风度仪表。
马士英苦着脸,指指身后,说道:“路见白,张岱张宗子,顾杲顾子方……”
钱谦益打断马士英,笑道:“见白兄是老友了,张宗子见过几回面,他的短文写的尤其精采,学生节击赞叹,子方他们,都是故交好友之后,那是更熟悉不过了……”
马士英点点头,说道:“都是你们东林一脉,这样倒也省事了。”
钱谦益知道这群人聚集在一起是相当不寻常的事……张岱祖父是浙党的中坚之一,其家族和亲朋好友也是浙党,去年张岱与黄宗羲共游南都,两人都写了些散文流传,但也仅限于此,一个是东林,一个是浙党,当时钱谦益感觉是浙党中人也是在谋后路。阉党倒台之后浙党肯定倒霉,事实也是如此,崇祯年间的浙党只出了个一朱大典,也就是历任巡抚等地方官职,未能在中枢任职,想在万历年间到天启初,浙党一直也是把持中枢,和崇祯年间的惨淡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张岱的交谊似乎不是很成功,这个绍兴有名的世家大族的子弟当然有自己的一份傲气。张岱的祖辈有中过状元的,光是这一条就是能秒杀很多二流三流的世家,黄宗羲家现在相当出名,论家世,底蕴,黄家和绍兴张氏相差甚远。
“咦,落雪了?诸位赶紧回寒舍,有热酒消寒,天寒地冻的在这里说什么话。”钱谦益一时不得要领,但也不便把客人放在这码头附近说话,看看天空,暮云低垂,傍晚时云彩都成了黑铅色,这年头可是冷的很,江南积雪过膝也不是什么稀罕事,眼看冰晶从天空飘飘洒洒的落下来,钱谦益笑道:“这般天气,最适合生着火盆喝着热酒,谈些杂事来佐酒,你们来的甚好,我心中甚是快活。”
众人无可不可,这时后堂钱氏亲族已经避开去,钱府家仆很识趣,毕竟府中经常有客人,所以早早又抬来了一桌新席面,待钱谦益引人进来,众仆役将厅中的烛台全部点燃,屋中明亮如白昼,然后留着两个机灵的小厮在屋中伺候,大半的人都退了出去。
张岱不出声,笑而不语,等人将他面前的酒斟好,自己先举杯一饮而尽,然后方笑道:“果是好酒。”
钱谦益笑道:“宗子果真放诞不羁。”
张岱道:“晚生所好甚多,但美酒当是排在前列……”
“我知,我知。”钱谦益笑道:“现在还是先请宗子讲一讲你们来的原由吧,虽然我一直没有说话,可是还是当真好奇的哪。”
马士英冷笑一声,说道:“还以为受之兄真的云淡风轻呢。”
张岱微微一笑,说道:“虽然如此,我还要请牧斋先生稍待,会有个客人前来拜会。”
这时钱谦益注意到,除了张岱之外,顾杲在内的几个东林晚辈都是神思不属的模样,似乎是受了重大的打击,或是呆若木鸡,或是魂游天外,钱谦益看的心中暗暗叹息……顾杲是顾宪成的后人,岂料是这般不争气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