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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帝过来向她一礼,望着她的目光绵柔欲醉,温然道:“这是朕专门为仙姑修建的招仙楼,仙姑喜欢吗?”
流瞳愕然,“我?”
夏帝道:“自那日在梦中得见仙姑以来,朕便日日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恨无缘当面蒙受赐教,这才命国师恭请仙姑前来,让朕得以在尊前尽心,也让祥瑞常居我夏,让万民共沾福泽。”
流瞳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她弹了弹面前的结界,几点金光如火星飞起,她道:“恭请前来?怎么从你们的行事作风里面我看不到一点‘恭请’的意思呢?倒是我在结界里面,你们在结界外面,我觉得自己像囚犯。你若真想让祥瑞长居夏国,为何不做些真正有用的事,认真治理国家比什么都强。”
夏帝道:“只要仙姑肯留下,朕什么都听仙姑的。朕即日起便沐浴斋戒,而后随仙姑同入结界,侍奉仙姑左右,直到仙姑看到朕的诚心。”
说完再拜,转身而去。
不是,这什么意思?
流瞳简直顶不住这个大雷,茫然呆立,魂飞天外,这个夏帝,他疯了吗?
国师自始至终都默然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不置一词。
流瞳回过神后,唏嘘不已,“我之前说他脑子有瑕疵,但万万想不到竟是这么大的瑕疵,”她摇了摇头,瞟了眼旁边的国师,不无怨怼,“你身为臣子,看着主子犯病也不拦一拦,如此不敬业,看来你的国师也做到头了。”
国师眉峰微动,万年不化的眸中竟似流过一丝异彩,他状似漫不经心道:“你之前说到恐惧,怎么,你有法可解?”
流瞳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他在说恐惧,一个胆大包天到连神都敢逮的人在问自己如何消除恐惧?
她意有所指地弹了弹面前的结界,说道:“这个连三岁的孩子都知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如果你敬畏神明,常做善事,心怀坦荡,怎么还会有恐惧?”
国师年轻俊雅的脸上如突然卷起一阵风暴,他满面阴郁,口吻压抑,“还有无其他办法?”
流瞳看着他的神情,微微蹙眉,倒真的认真想了想,“唔,你还可以养一只羊,等把它养出四只耳朵、九条尾巴、背上长出两只眼,就取它一撮羊毛,你便可以得到一颗无畏之心。”
国师的脸阴得几乎要下暴雨,连招呼也不打,直接甩袖而去。
“......”被留在原地的流瞳不禁忧伤叹息,“为什么实话就没人听呢?”
既然暂时无法离开,她也就不再操心这件事,反正在那里住不是住,这里的住宿条件还更好呢。
至于松鸦……她相信他会没事。
在结界内悠游一圈,顺便欣赏了一下夏国人民的建筑艺术后,她便回了自己房间,调出元神中的秘境古卷,阅读起来。
她无法像父亲和兄长那样,做出场面恢弘的幻境,所以专爱在小巧上下工夫,比如做出一朵花,一幅画,一件衣服,一卷书……
这虚幻的秘境古卷,便是她在幽都秘境时的作品。
虚幻的字幕在眼前展开,她缓缓阅读,陷入冥思。
暮色无声而迅疾地席卷了大片天空,西山落日处最后一抹亮色也很快沉没殆尽,无边无际的冥思中,她堕入一个可怕的噩梦。
不,这不是她的噩梦。
雷声轰鸣,天地震颤,一道接一道的闪电如巨龙的利爪,撕裂了天空。
男人的周身漫起一片血红,他身上的骨骼纹路和纵横交错的血管清晰可见,狰狞可怖,他像一株崎岖的老树般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势扭曲着,尖而利的手指深深地□□自己的头颅,一寸寸地向两旁撕裂,鲜血和脑浆喷溅出来,被撕裂的两部分长着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五官在鲜血中蠕动扭曲,同时发出的痛苦哀嚎响彻天地,已经不似人声。
从头颅到身躯,被撕裂开的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决绝地冲入黑暗不见了踪影,另一个跪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抓着地面,浑身瑟瑟发抖。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男人跪在雨地里,头埋在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
流瞳感受到一股冰冷绝望的恐惧。
她想,自己就在他的梦里。
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天地陷入一片蒙昧的晦暗,一团冰冷的火在他胃部燃烧起来,烧得他全身无力。
他缓缓抬起头来,尽管眼前混沌一片,他还是看到一些东西。前面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残缺不全的尸体,他们有的被砍去头颅,有的被截去四肢,有的被劈成几段,雨水冲刷去血迹,尸体□□的肢体被泡得发白。
许多不明生物缓缓地逡巡在尸首间,啃噬着尸首的肢体。
他感到更饿了。
这种饥饿感甚至超过了之前的恐惧和绝望,他本能地朝那堆尸体爬过去,然后趁那些逡巡者不注意,捞起一支断臂,便啃了起来……
“旁观”这一幕的流瞳忍不住当场呕吐。
男人在恢复神智之后,有很长很长时间无法进食,哪怕被饥饿折磨得几欲发狂,看到食物,他还是会呕吐,吐得恨不能连肝胆肺都吐出来……
几近毁灭的天地,枯槁嶙峋的身体,被撕裂的头颅,啃食尸首的肢体……就像一个无比恐怖的意象,深深地根植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无论醒着,还是梦中,它都如影如形,随时随地都会跳到他面前,让他恐惧战栗。
恐惧夺去了他生命中的阳光,侵蚀了他对幸福的体悟,哪怕他贵为国师,哪怕他锦衣华宅,婢仆成群、妻妾环绕,可是他依然不快乐。
他的心被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炼狱,只有他一个人看得见,只有他一个人感受得到,别人谁也无法分担分毫,他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经受着残酷的折磨,而全世界的人和神都只是看客。
因为梦境相通,她在感受到他内心的感情时,也感受到了他的想法。
她曾说,只要你敬畏神明,心怀坦荡,怎么还会有恐惧?
她曾说,只要你养一只羊,把它养出四只耳朵,九条尾巴,背上生出两只眼,取它一撮羊毛,你就可以得到一颗无畏之心。
可当她真正目睹了他梦中的情景,真的感受到了那深渊一般无边无际冰寒彻骨的恐惧后,她才知晓,自己当时的回答是何等的浅薄与轻佻?
他为何会有那样的梦境?
他是谁,或者说,他是什么?
她从冥思中睁开眼睛,便看到黑暗中莹莹漂浮、已快消失的梦境,她毫不犹豫地把它吸入腹中。
从未品尝的过的浓郁滋味在她体内蔓延,激起一股难以言喻欢愉和满足,她想,梦貘的身体,果然更喜欢吃噩梦。
次日醒来,她毫不意外会在结界之内的走廊上看到国师。
因为一夜难得的好眠,他眉宇间的阴郁淡去些许,整个人透出一丝明朗来。
流瞳道:“怎么进来的是你而不是你家皇帝?
国师:“仙姑曾言,吾作为臣子,却没有尽到臣子应尽的职责,及时规劝吾主,所以吾便按仙姑所言,在事后竭力劝陛下打入消进结界的念头,但作为条件,吾必须代替陛下进入结界,侍奉仙姑。”
流瞳:“......”
她瞅着男子,说道:“难道你不觉得,你的规劝的重点有问题,你是不是更应该劝你家陛下打开结界,放了神明?”
国师淡道:“他毕竟是皇帝,而吾毕竟只是臣子。”
流瞳:“是吗?"她静静地打量着面前的男子,浅笑如烟,"可你忘了,我毕竟是神明而你不是,”她话语轻柔,仿若带着花香的月光,悄然弥散,“对神明说谎一次两次神明或许可以好风度地不予计较,但满口谎言神明却未必愿意配合倾听。”
带着花香的暖风穿过长廊,她雪白的裙裾盈然飘拂,如一朵出世之云,她道:“侍奉......这个真是一个耐人寻味的词,但不管怎样,我等着。”
说完便要离开。
国师万年不化的面容上终于显出一丝细微的波动,他道:“吾的话仙姑不相信?吾对仙姑并无半分杂念,而陛下他......却未必......”
流瞳顿住,端端地望着他。
那样清透而美丽的双眸,仿佛能看穿人心,国师微微移开目光,说道:“以前就曾发生过这样的事,当今陛下的曾祖父,隆庆皇帝,爱恋上一位在人间行走的神女,为此,他不惜一切代价把神女困在自己身边,想与神女长相厮守。
他不理朝政,抛弃嫔妃,镇日待在结界中,陪伴神女。
他执意罔顾神对人是怎样一种存在。”
神女对男人的一腔痴恋心知肚明却无法回应,她看的他目光除了淡淡的悲悯再无其他。他囚禁也罢,爱恋也罢,痴狂也罢,她都波澜不惊。
她的生命中沉淀了太多的岁月,人间皇帝所表现的一切无法在她浩瀚的心湖中激起哪怕一丝涟漪。
更何况,她对他的所作所为并不认同。
她甚至再也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可即使如此,他依然几十年如一日无怨无悔地伴在她的身边。
国师道:“日久天长,隆庆帝渐渐年华老去,而神女依然如初识时那般年轻貌美,这种终其一生无法逾越的天堑沟壑终于让隆庆帝崩溃了,他焦躁暴怒疯狂绝望,最后在神女隐隐悲悯的目光中黯淡地死去。”
国师看向面前的女子,语调缓缓而话语惊人,“而今,当朝的皇帝陛下也要重蹈覆辙了。”
流瞳:“......”
她嘴唇微启而又重新闭住,国师的话对她不能说没有触动,但也仅仅是微微触动而已,她的思绪很快拐到另一个奇怪的轨道上来。
她道:“你是在哪个皇帝时当上国师的?”
国师默然,这一次在她专注的注目中没有再含混其词,答道:“隆庆帝。“
流瞳心中微微一跳,而后笑意缓缓,“这么说你也有几百岁了,“她上下打量了他,意有所指,”可你还是这样的形容,你究竟是人是妖?“
国师没有出声。
流瞳道:“怎么,很难以启齿?”
国师:“我是人是妖做为神明的仙姑你看不出来?”
流瞳理了理衣袖,不动如山,“我更想听你说出来。”
国师再次沉默,而后慢慢道:“或许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不是妖,也不算人,我只是一具不老不死的人类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