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马大老爷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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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当然又是豆花的错。老谷子把失去儿子的痛苦迁怒于豆花身上,要不是这个丧门星,谷茬也许不会有这场劫难,怎么就说没就没了呢?没的没头没脑,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痕迹。老谷子找半仙算了一卦,豆花是白虎下凡,专门吃男人的。听得老谷子一惊一乍的,汗毛一根根竖起,后背凉嗖嗖的发冷,为自己当初娶她做儿媳的行为后悔不已。当时百十口子乡亲,也不只她一个婆姨,小鬼子偏偏看上了她?这不是最好的明证吗?她不剋夫谁剋夫?做下这丢人现眼的腌臜事,让他老谷家名声从此扫地,几辈子都抬不起头头来。

    都是豆花的错!

    老谷子思忖再三,决定要将豆花扫地出门,这个扫帚星,留着就是祸害。可怜的豆花,受尽了污辱不说,还将背负上一身骂名,又面临着被扫地出门的耻辱。她再也没脸再见人了,世界这么大,容不得她一个孤苦伶仃的人,罢罢罢,豆花举目无亲,泪水涟涟,拿了一根绳子,把自己吊在了碾道里的那棵老榆树上。

    二大爷早起拾粪路过大碾子,先看到了几只乌鸦在大碾子上空盘旋,再看到了老榆树上吊着的豆花,就可着嗓子喊来了人,大家七手八脚把她解下来,呼天抢地呼喊的,掐人中的,折腾了好一阵子,豆花缓过了一口气来,总算留下了她的小命。老谷子看着死而复生的豆花,冷漠地说:“救她做甚,让她去死!”

    二大爷听了老谷子的话,捻着山羊胡子说:“你这是甚话呢,好歹也是一条命,小猫小狗还惜命呢。虽说豆花也有错,但不能全怪她,当时那种场面,鬼子凶神恶煞,有谁能逃离得了。”老谷子愤愤不平,深深地剜了豆花一眼,骂她还有脸活着,为什么不去死。

    豆花早已哭干了泪水,她哑着嗓子说:"爹,我也想死,可我死不了哇!"

    谷茬娘也出来替豆花求情,"他爹,留豆花条活命吧,你让她上哪儿去呢?就当是喂只小猫小狗,给她口饭吃吧,撵她出去,她还不是死路一条!"

    这个善良的婆姨,胳膊上的刀伤迟迟不见好转,还替豆花求情,也许都是婆姨,同病相怜的缘故吧,那天总要有婆姨受辱的,也许是她自己,也许是另外的婆姨女子,就偏偏让豆花给撞上了。

    谷茬娘的刀伤久治不愈,郎中请了好几个,吃的敷的,药渣子倒掉了几箩筐,没有丁点儿好转的迹象,后来发展到发烧、抽搐、昏迷,郎中说是感染了破伤风,中药是无能为力了,要治愈她的病,必须的用一种叫盘尼西林的西洋药。这种药金贵,只有日本人那里才有。这话谁都明白,谷茬娘只能是坐以待毙了。

    谷茬娘病的越来越重,饭吃不下,水喝不进,没有挺了多久,在一个灰蒙蒙的黄昏,含着对儿子的思念,对老汉的不舍,对豆花的不放心,遗憾地走了。

    家中接二连三出现的变故,压弯了老谷子壮实的身躯,要不是豆花的精心伺候,他也许也要随他婆姨而去。

    人死不能复生,生活还得继续,转眼到了豆子成熟的季节,老谷子拖着病怏怏的身子也要去摘豆子,豆花扶他坐在地堎上有荫凉的地方,说:"爹,你憩着,活我干"。

    豆花在阳婆底下挥汗如雨,老谷子半闭着眼睛,在荫凉底下监视着豆花,?不断地呵斥她,豆子撒了,干活慢了,看哪儿哪儿不顺眼,哪儿哪儿都不对,厌恶之情,溢于言表。豆花小心翼翼,连喘口气都不敢,偷偷地看眼公公,低头继续干活,卑微的像只狗,随时可以遭受主人的责骂。

    八月十五一过,天气开始转凉,庄稼渐次成熟,老谷子的身体有所好转,但所有的活还靠豆花干,地里的,家里的,她像头毛驴,没日没夜地干活!干活!干活!只有不停地干活,她的负罪感才会有所消失,内心才会平静一些,她的痛苦才能有所减轻。她在谷家犯下了弥天大罪,只有折磨自己,才能消弥她的罪孽。

    收秋完了,粮食入了库,人还不能消停,家里的牲口还得喂养,豆花每无有做不完的营生,她只有每天把自己累的半死,晚上才能睡得着觉。

    可是,兵荒马乱的年代,哪里就能睡上个安稳觉呢?粮食收了得往山里藏,辛辛苦苦一年整,就这么点收成,国军要来征粮,鬼子要来抢粮,惦记着粮食的人多着呢,这点粮食,跟庄户人家的命根子一样重要,不藏好了,怕是到年三十也吃不上顿饱饭。

    收完秋,藏好粮食,冬天到了。一场大雪把黄土地遮了个严严实实,大地银装素裹的一片,别的婆姨都在猫冬,豆花不能,她得得挑水,得打柴,更要命的是,她得顶着刺骨的寒风,去山上放羊,西北风呜哇呜哇地吼着,羊儿在雪地里寻觅着荒草,豆花也得踏着没过鞋面的积雪,亦步亦趋,跟在羊的后面,照看着羊群,吆喝着羊儿,即便是在这荒山野岭,她也不敢有半点偷懒,仿佛老谷子的那双眼睛,时刻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家里一切的营生,都得经她手过。她是碾道里的驴,让老谷子吆喝着,不停地转动。

    一转眼,冬过去了,年来了,以前盼过年,今年怕过年,今年经历的可怕的事情太多了。给公公做好早饭,豆花就张罗着贴对子,今年死了婆婆,对子得贴黄的,明年是绿的,到了后年,第三年了,才能贴红的。

    年三十这天,下了一场小雪,俗话说,瑞雪兆丰年,庄户人看着飘飘洒洒的雪花,多少有点欣喜,期盼老天爷开眼,明年也许风调雨顺,是个丰收年呢。豆花不只是期盼丰收,她期盼的还有她的小丈夫谷茬能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期盼着她能早日解脱这份痛苦。

    豆花捞好年捞饭,供在家神前面,上了一炷香,许了自己的愿,就贴对子去了。

    门头有点高,豆花够不着,她搬了块石头垫脚,被老谷子看到了,骂了她一声。豆花慌失失地要跳下来,把石头搬回原位。一扭头,院子里进来一个兵,一身制服穿的挺直刚硬,来人笑嘻嘻地看着豆花,把豆花惊出了一身冷汗,日本人来了!这是她的第一反应。豆花神经质地扔掉手中的糨糊碗,"嗷"一声锐叫,踩翻了脚下的石头,不顾一切地往外跑,疯了一样,一边逃跑,一边嘴里还牛嚎似的,哞哞叫唤,鬼子来了!日本鬼子来了!叫声响彻了小小的谷子地的上空,引起了一阵鸡飞狗跳,引得乡亲们惶惶不安,都准备着逃跑。

    豆花跑出去老远,到了一个自己认为安全的地方,后面并没有传来异样的声音,她回过头来再看,村子里安安静静的,鸡和狗们都安静下来,村子里家家户户的烟囱上升起了祥和的炊烟,不像鬼子捣乱的样子。她才定下神来,仔细观察,原是自己心虚,看错人了,不是鬼子进村。

    豆花忐忑不安,返回家中,做错事的娃娃一样,准备着挨老谷子的训斥。她看到炕上坐着一个陌生的当兵人,就是刚才那个"日本人"。这是老谷子的外甥子,在国军当差,过年回来探望父母,听说舅舅家一年遭遇了这么些不幸,过来看望一下。豆花虚惊一场,低眉顺眼地张罗着端茶倒水。

    庄户人家,哪里有甚么好茶呢,都是春天里摘下来的槐花,豆花收集起来晒干当茶喝,开水一冲,也是清香四溢,别有一番滋味。

    来人文质彬彬,称豆花弟妹,他和颜悦色地说:"弟妹吧?我叫有志,快别忙活了,我看眼舅舅,坐坐就走,前方战事吃紧,我得赶紧返回队伍去。"接茶的时候,手不小心碰触到了豆花粗糙的手上,慌的豆花被针扎了一下一样,赶紧缩回手来,茶水撒了一地。

    豆花常年劳作,风吹日晒,皮粗肉糙,手上全是开裂的口子,要是不说话,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她是个男人呢。

    老谷子一脸不屑,数说豆花:"笨手笨脚的,连个茶水都倒不妥当",又转身问他外甥,"我说志啊,这日本鬼子是不是就赖咱这地不走了?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哇,兵荒马乱的,咱这老百姓的苦日子就没个尽头了?"

    有志心事重重地说:"迟早要走的,这不我们也正在尽着力呢。"然后拿出来一个小东西,给了豆花,"弟妹,这个给你,雪花膏,女人润肤用的,擦在手上脸上,能保护皮肤。"

    豆花内心有了一丝丝欣喜,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送礼物给她,但她不敢去接,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偷偷抬起头来,瞭一眼有志,瞭一眼有志手中的雪花膏,再瞭一眼老谷子。老谷子发了话,仍然是恶声恶气的,"愣着干嘛,别不识抬举!"她才诚惶诚恐地接过礼物。

    有志就对老谷子说:“舅舅,也不能全怨弟妹,也不都是她的错。”豆花的心里就有了一丝暖意,泪花花就在眼眶里打上了转转,对这个年轻英俊的当兵人产生了一丝丝好感。

    有志告别。

    公公送表哥去了,豆花目视着表哥那挺直的后背,生出了一抹幻想,幻想着她也要上战场杀小鬼子去。此生她与小鬼子不共戴天!

    幻想归幻想,豆花唉了一声,自己一个婆姨身子,想也白想。她握着雪花膏,飞快地掐出一点来,舔嘴里尝了尝,油腻腻的,抹一点在手上,一股香味弥漫了整个窑洞。

    老谷子送人回来,翕动鼻翼,啊恰一声,打出一个大大的喷嚏,冷着脸皮说:"什么怪味",夺过豆花手中的东西,扔到地上,踩上一脚,吆喝豆花,赶紧喂牛去。豆花趁公公转身的空隙,飞快地捡起被踩扁的雪花膏,藏在袖口中。

    除夕晚上,豆花炒了一盘鸡蛋,端给公公,自己就着开水吃了一个窝窝头。睡前,她拿出了那盒雪花膏,端详着盒面上的那两个婆姨,生出了无限的想像,同为婆姨,她怎么就过的这么苦呢?

    豆花想了很多,她抹了点雪花膏在手上,和衣躺在被窝里,双眼盯住窑顶,脑子里一团乱麻,支楞着耳朵听着外面,生怕错过公公的召唤。

    远外,一声铁炮声沉闷地响起,隔壁窑洞里面响起了公公的鼾声,豆花辗转反侧,迷迷糊糊也进入了梦境,眼前出现了一片绿茵茵的豆苗,她梦见了她娘,梦见了谷茬,梦见了新衣裳,梦见了红烧肉,梦见了美好的日子来临,她甚至梦见了有志!

    一声二踢脚的巨响惊了豆花的美梦,大年初一到了,她慌失失地起来,放了开门炮,点上一堆旺火,祈愿着今年一年通顺,万般遂意。然后去张罗早饭,打算公公起来后,去给他磕头拜年。

    没有新衣,没有祝福,一个年就算过了。豆花无意中瞧了一眼自己的双手,虽然仍是布满裂口,居然也有了一丝滋润,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雪花膏,这是她新年收到的最好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