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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能从幽梦中醒来,直起身坐着,心中厚重的阴云尚未散开,又突然发现失去了什么似的,目光慌乱地找寻着。
“人呢?龚椰儿呢?”
“回新王,欣妃娘娘已经回去了。撄”
华能迷茫了片刻,才重新躺了下去,用手背按住额头,颓然地叹了口气:“我怎么让她回去了?”
拂晓的曙光催落一阵花雨,竹栏槛里的花木在风中飘摇着,又是新的一天。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轻水宮门前突然响起。
第一声炮仗炸响的时候,轻水宮里的人还在睡梦中,迷糊过去了。但紧接而来的是连串的爆炸声,如横劈竖砍的霹雳铺天盖地。
椰儿惊醒过来,掀被起身扑向琐窗,窗门一打开,外面天色已大亮,爆炸声更是激烈。她披衣掀帘子出去,不见珠儿和浅画的影子,便急走着出去探个究竟。
还未下台阶,前面浅画急惶惶地跑过来,看见椰儿,顾不了行礼,呼哧呼哧地喘气:“娘娘,不好了,邢妃带了一帮人在门口放鞭炮呢!偿”
话音刚落,一个炮仗飞进来,呼啸着,在半空炸开了,吓得浅画抱头缩在了台阶下。
椰儿急赶着到了月亮门,邢妃趾高气扬地率了几名宫人站在门外,珠儿带几名守门的值班的挡在门内,不让邢妃进来,双方对峙着,看样子要吵起来。
邢妃一见椰儿过来,用刻意拖得尖锐的口吻道:“欣妃,你真不客气,搬进新居连声招呼也不打。我一大早过来道贺,你还派人不让我进去,刚刚受了点宠,就不把人放在眼里了。”
椰儿警觉道:“你刚才在干什么?”
邢妃一如既往似邪非邪的笑:“咱想了一夜,本想送东西恭贺一下,可轻水宮是魏王妃的宫殿,什么都不缺,咱要是送了,难免显得寒碜。听说,凡乔迁人家先放顿鞭炮,可以降魔驱鬼,岁岁平安,你是不是不懂啊?亏了我过来提醒你,还不谢谢我?”
“多谢娘娘了。”椰儿应答道。
“那么,不请我进去?”邢妃又问。
椰儿微垂下细密的睫毛,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地进了院子。
邢妃这才抬起下颚,带着满脸的矜傲跟了进去。
沿着台阶走,邢妃径直走到了花春雨的寝殿外面,环顾四周,一脸沉醉,脱口赞道:“真气派!”
椰儿勉强应付道:“是气派,以前晋王妃的寝殿。”她小心观察着,心想邢妃若要进去,她要想办法阻止她。
邢妃倒没想进去的意思,而是站在步步锦支窗前往里面瞄了一眼,神秘地压低声音:“听说花春雨是从里面出来,跑到西院自尽的,新王怎么没起来阻止她?想着前个时辰还好端端的,一下子成死人了,真晦气,真不吉利!”
说完一挥手,早有随在后面的宫人将一丈红的鞭炮挂在锦窗上,在椰儿还没缓神的时候,就地点着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生生将另外的人逼到了远处,捂着双耳静候着。
椰儿冷眼盯着邢妃,只觉得内心愤怒的火焰在熊熊燃烧,随时都要喷发。
邢妃唇际噙着得意,高傲地站着。岂料椰儿走到她的面前,朝着她怒目以视,叫道:“你闹够了没有?!”
邢妃被椰儿失常的举动惊了惊,随即笑道:“怎么啦?我是帮你驱赶花春雨的魂灵,说到底你如今是这里的主子,总想清清静静住下去不是?”
椰儿使劲地推了她一把:“少在这里装一副圣人相!轻水宮本是清静地,你一来反倒不清静了。这里不欢迎你,你出去!”
邢妃一个趔趄,差点被推倒在地。她定了定身形,脸色也变了,索性骂开了:“你以为我那么喜欢跟你这狐媚子说话?我是看不惯你,凭什么你可以住在这里,我就不能?告诉你龚椰儿,惹恼了我,我不会给你好果子吃!”
椰儿脸色发白,咬牙抖着声音叫:“出去!滚出去!”
珠儿浅画几个见主子发火了,全都过来围住了邢妃,连厨房里的宫人也跑了来。邢妃见状,生怕吃亏,边指着椰儿骂骂咧咧的,边往门外后退。
椰儿在银杉树下笔直地站着,等着激荡不宁的心平静下来。
“娘娘,您过来看。”正在锦窗下收拾鞭炮碎片的珠儿叫了一声。
椰儿过去一瞧,墙面的垫拱板和窗棂相间处,本是由块块栩栩如生的琉璃花样拼成,繁茂枝叶衬托着含苞欲放的花朵,刚才的一顿燃放将其中几朵花炸成焦黑,看过去满目疮痍,不堪入眼。
椰儿小心地抚摸着,心肺纠结在一起,极度的愤怒。
是的,愤怒。
寝殿是花春雨的,但也是她的,她不容任何人来破坏它。
“娘娘,邢妃方才被新王叫走了。”守门的宫人跑来禀告。
“新王来过了?”椰儿抚窗的动作停止了。
“新王只在柳荫一带站了会,然后唤了尺妃娘娘,把邢妃娘娘一块叫去了。”
椰儿心里冷笑着,他是不敢进来的。如果知道邢妃把他花春雨的寝宫烧了一块,他还会这样心平气和地对待邢妃吗?”
“去叫长宇师傅。”
不大时辰,画工长宇过来了。按着椰儿的指点,长宇观察了片刻,禀道:“这整个面壁的中心是一个由块块琉璃花拼成的大花篮,要是把这烧焦的拆了,会坏了整个花篮的样子。”
椰儿笑道:“所以想有劳长宇师傅,想办法补得天衣无缝,跟原先的一样。”
长宇领命而去。
鞭炮风波一过,整个白天安静下来。不管华能把邢妃叫去说了什么,椰儿都不在意,她的心思落在玉帛那里了。
花梨木碧纱橱里是樟木夹层,椰儿一打开,寝殿便亮堂起来,仿佛平添了十多株蜡烛,一匹匹靡丽的画卷霍然在眼前铺开。花春雨的衣饰大大超过她的想像,一匣匣精美雅致的珠翠宝玉,金翅玉凤。奇彩绚烂的织锦纹绣,花叶蕊瓣,鸟兽瑞云,漫天满眼的奢华如波涛在面前一浪浪地涌动。
每打开一个纱橱,椰儿仔仔细细地一样样翻找着,又小心地叠放回原处。满殿华光珠耀,周围弥散着陈烟般奇异的香,而不是腐糜朽烂的气味。
暮色渐渐上来,暮色四合,缓缓将周边明亮的景致笼罩住了。宫灯已经亮了起来,椰儿兀立在花春雨的寝殿里,她感觉自己灰色的影子幽灵般的,轻轻地从墙面上漂浮起来。
一只手按住心口,却感觉那里无比的沉,一直在坠落,坠落。希望和失望骤起骤伏,最终跌入万丈深渊,脑子显得混乱不堪。
一股莫名的倦怠席卷,她颓废地坐在了椅子上。
她竟然找不到那块玉帛。
那么,除了寝殿,还会在哪里?
到了偏殿,椰儿疲惫不堪地呆在琐窗旁,茫然地望着窗外的宫墙殿瓦出神。珠儿和浅画只当她还在为早晨鞭炮事件生闷气,加上新王始终未派人召她,一时不敢出声,连进出也是悄无声息的。
到了夜里盥洗完毕,换了睡衣,椰儿刚刚歇下,尺妃来了。
“你只管躺着,聊几句,让你宽宽心。”尺妃坐在床侧,按住她,客客气气的,“也怪我一时没好好说她,又闯祸了不是?新王生气,把我俩都叫了去,一顿好训。新王这回说了,要是邢妃再敢骂你一句,他就让阮将军把他女儿领回家去。邢妃听后,一张脸哭得稀里哗啦像猫似的。”
椰儿闻言扑哧一笑:“也没到这种地步,少跟她说话就是。”
尺妃颌首,露出亲和的笑:“你心气比常人平和,这事就算了。她十五岁进府,还像个孩子似的,说话又口无遮拦,心眼倒实。都是姐妹,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别惹新王生气。”
她又聊了几句,椰儿起来送至门口。此时明月霁霁挂天边,夜风拂拂,夹来清新的空气与花草淡淡的芬芳。
“没想到轻水宮的夜如此吸引人,怪不得邢妃要来争,连姐姐我也有妒意了。”尺妃感慨道。
椰儿唤浅画提了柿漆宫灯在前面迎路,尺妃早带了秋荷在外守候着,又客气了一番。椰儿解释说夜里的台阶不好走,叮嘱秋荷好生搀住尺妃,待两盏宫灯消失在台阶,才放心地回了内室。
这夜椰儿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尽想着玉帛的去处,疑问百结又猜不出所以然,直到天光开始放亮,方才沉沉睡去。
辰时,画工长宇夹了画纸画笔过来了。珠儿去厨房了,椰儿唤浅画帮忙搬椅子,陪长宇去花春雨的寝殿。
刚坐下,拿出从楚香宮带来的金银线收拾着,帘钩一响,琬玉笑盈盈的脸。
“不速之客又来了,找妹妹讨厌。”琬玉气色比昨日好了些。
“你要是来,我天天泡茶给你。”椰儿笑说,水壶里开始冒了热气。
琬玉见椰儿手里捻的丝线,想了想,说道:“以前听说有织成襦、织成裳的。近世,因为战乱频频,这种织锦似乎是失传了。你前些个月给邢妃绣了七彩花鸟裙,她曾穿着进宫去,连皇后也吃惊了。传了宫中司事过来,说如此针绣胜过先人神技,是哪位高人所作。”
“我曾经私心重,想你混在一般侍姬堆里进呈给新王,不免可惜了你这般绣活。想寻一件相配的衣缎,将来与绫锦裙配上去。衣缎找到了,你却走了。”
椰儿听了,应道:“姐姐就是不说,妹妹也会给你绣一件的。”
琬玉眼光一亮:“不用急,你忙这忙那的,还要服侍新王,两三个月定是绣不完。姐姐有点贪了,妹妹慢慢来,也不误事。”
说着,她移近椰儿,手指掂起丝线,用无比神往的口气道:“好妹妹,想一想,如若我穿了你绣的衣服出现在人们面前,那是什么光景,该多引人注目啊!”
说时,她的双眼泛水,在椰儿眼里,没有了苍白色,唯是明媚的笑容灿烂,一副娇憨模样。
水开了,椰儿替长宇煮了杯酽酽的莲心茶,见珠儿还未进来,正踌躇着,琬玉端起托盘笑道:“我替你端了。”椰儿也不客气,任由着琬玉端着托盘出去了。
珠儿这时才从厨房过来,手里端着一盘新做的甜力糕,满脸喜滋滋的。椰儿笑着嗔怪道:“又馋去了,有了厨房虽方便,怕老是见不到你人影了。”浅画正进来,椰儿招呼浅画一起享用,听说琬玉还在寝殿那头,便想着自己过去叫她。
绣鞋踩过宽阔的天庭,走向花春雨的寝殿。刚转过弯,她抬眼望了望,不由停滞了脚步。
朝阳撒在树上、瓦片上,折射出万丈光芒,把近处的雕栏和远处的半边天空,弄得拂拂扬扬的蒙胧。银杉树下,画工长宇手执画笔端凝而坐,眼光聚集在步步锦支窗上,一笔一画地勾勒着。琬玉静静地站在他的身边,一袭浅樱色的窄窄秋衫,越显玉骨珊珊。一双眼痴痴地望住长宇,一片旭日的光彩反照在她的脸上,远远望去,含笑倾睇,光滟滟的别有一番风韵。
椰儿失神地注视着眼前的景象,过了良久才醒悟,悄悄地退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