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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刑这一日,大同府人山人海,但凡时间上能赶得及来观刑的,翻山越岭也好,风餐露宿也好,甚至还有举债凑路费的,就为了看这些贪官污吏一死。
刑场上待斩的囚徒哭天喊地,观刑的百姓欢天喜地。
太子在层层禁卫的保护之下坐在高台上。沈栗等人侍立左右。
太子的神情庄重,但熟悉他的人,如雅临、沈栗、霍霜等人却从太子的眼神中发现了一丝茫然。
说起来,无论是在宫中,或出行三晋之后,虽然斗争一向尖锐,太子也曾下令诛灭安守道一系,但底下人都知道忌讳,没有让太子真正见过血,死多少人对太子来说其实只是个数字。
然而今日行刑,名单是太子拟定的,一会儿还要太子亲自监斩,三晋上下九十八名官吏要在自己眼前血洒刑场,家破人亡,太子心里也有些踌躇。
抬眼观看四周,身边的雅临、霍霜也有些紧张之意,晋王世子面色木然,正在游神,沈栗、郁辰看着倒是正常些。太子恍然,是了,沈栗与郁辰都是上过战场的。从战场中尸山血海中蹚过,自然较旁人镇定。
沈栗当初上战场时是奔着救沈淳去的,见沈淳被忽明所迫,沈栗急的火上房。等他真正意识到自己亲手杀了人时,已经离开战场了。嗯,总之,都没来得及对此惶恐不安。就是心里稍有不适,又有沈淳注意着,沈栗自己也知道调节,如今自然不会再对这些场面忐忑。
见太子意态不适,沈栗示意太子去看围观的百姓。
“能叫百姓们对自己的死如此兴高采烈,这些人也确实该死一死了,何苦顾惜这些贪官污吏?”沈栗悄声道:“殿下来三晋一行,不就是来为百姓们申冤昭雪的吗?”
太子心下一震。
当初邵英安排太子入晋,固然是为了镇压大同府民乱之事,但也是为了教太子养望。
否则,朝臣那么多,派谁来不行,为什么偏要太子离开有孕的太子妃,千里迢迢跑到大同府来?
东宫养望,立德立威。
立德,太子已经做到了。在百姓们看来,自打太子入晋,原本只知道克扣百姓的官府便开始真正意义上的赈灾,及至太子前往大同府,又教百姓安安稳稳地度过了雪灾。太子果然仁民爱物,将来必是圣明英主。
立威,掀翻了丁柯与安守道,清缴贪官污吏,又组织抵御北狄大军。如今就差最后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了,太子可不能显示出半点犹豫!若是给人留下东宫软弱的印象,岂非白费了这段时间的心力?
太子向沈栗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出其中深意,重新振奋精神,要给三晋之行留下一个令人满意的结局。
午时三刻,人头落地。
百姓们欢声雷动,有热泪盈眶的,有跪地叩拜的,有放声大哭的……杀人杀的如此让人感激,太子也算见识到了。
沈栗一直仔细观察太子的神色,见他由茫然到坚定,目视百姓,神情庄严。沈栗微微低头,提醒自己日后要更加小心谨慎,见过血的太子已经与以前不一样了。尝过一言定人荣辱生死的滋味,太子会渐渐蜕变成权利生物。
为了纪念这一场大案,沈栗等人建议,不妨立碑记之。
一般立碑,都是为了好事。修桥铺路啊,或是出了人杰,节妇,这一次却是不同。
碑上详详细细地记述了三晋窝案的前后始末,以及所有的犯官名单。太子道:“算是给后来为官的提个醒,敢苛待黎民,就要有去官丢命,遗臭万年的准备。”
移交了兵权,太子启程回景阳。北狄人虽然还在城外,但那已经不是太子需要管的事了,太子如今可以参与政事,但若非迫不得已,兵事还是远些为妙。
这一次出行,从去年十月末开始,到今年三月,差不多有小半年,离开景阳这么久,终于有了一个像样的结局。动身这天,几乎所有人心里都很兴奋。虽然屡屡遭逢意外,但此番回去,不但可以与亲人们团聚,还能论功行赏。
但有些人却着实高兴不起来,比如说丁柯。
他的名字在那需要押回景阳的六人之列,如今被装入囚车,跟在队伍之后。
此时丁柯虽然狼狈,但仍然理直气壮地要求见太子。自从他被羁押,原还以为太子等人怎么也要审问审问,不想直到被押入囚车,也没有半个人理他,竟好似将他这个“祸首”忘了一般。此前他还绷着,如今眼看要回景阳,到底是绷不住了。
沈栗奉令去见他。
丁柯冷笑道:“怎么,太子殿下竟然畏惧老臣么?”
沈栗叹息:“大人还没想通吗?殿下这是厌恶于你。”
先前迫于形势,太子不得不与丁柯虚与委蛇,还得接受丁柯送来的女人,在太子看来,这就是黑历史啊,别说再见到丁柯,就是提起他的名字,太子都犯恶心。
丁柯一直奇怪太子为何不肯见他,猜来猜去,却没想到竟是这么个原因,不禁有些怔愣。
沈栗催道:“大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丁柯回神,哼道:“那不孝之子呢?”
沈栗笑道:“大人寻同方兄做什么?”
“忤逆老夫,他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丁柯道:“老夫知他必然被你保着,你告诉他,叫他照顾好他继母腹中孩子,老夫便不计较他忤逆之罪,不然,老夫将来绝不会饶他!”
沈栗摇头:“如今同方兄已经不是您的儿子了,大人却是命令不着他。”
丁柯怒道:“我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你只管告诉他便是。”
沈栗叹了口气,道:“实话与大人说吧,令妻并没有身孕,不过是用错了药。”
丁柯愣了愣,到底是老经历,转瞬便明白过来其中蹊跷。
“果然好计策。”丁柯阴森道。
沈栗道:“是大人自己下狠心诛杀亲子,怨不得别人。”
“狼心狗肺的东西,有何杀不得?”丁柯大怒道:“我生的他,我养的他!”
沈栗道:“大人把儿子当仇人养,如今真正养出了仇人,又有什么不甘心的?”
丁柯气得说不出话来。
沈栗不耐道:“大人若只是为了此事,如今得到答案,学生便告退了。”
“慢着!”丁柯顿了顿,道:“如今圣上令太子押解我等去景阳,太子可有何话说?”
沈栗奇道:“什么话?”
丁柯冷笑道:“别忘了,太子可是收过我等的钱财,当初也曾与老夫推杯换盏,哼,待老夫到了景阳,绝不会为太子隐瞒的,太子就不担心自己的声誉吗?”
当初丁柯那么笃定太子不会反悔,就是因为朝廷对东宫德行的要求太高,在丁柯看来,太子是绝不能承受“与贪官妥协的名声”的,为了让丁柯不出去乱说,也不会轻易对他动手。哪知太子真就翻脸了!
沈栗笑嘻嘻道:“这却不劳大人费心。”
丁柯盯着沈栗道:“老夫想来想去,太子也只能在途中下手,叫老夫到不了景阳。”
那浩勒等人保着太子入晋,祸一起闯,功一起立,回去自然会对此事守口如瓶。如今唯一知道交易详情,又可能泄露消息的,唯有丁柯了。
沈栗似笑非笑道:“大人想是被关的久了,有些胡言乱语。”
丁柯冷笑道:“可惜,老夫要是在途中出了意外,只怕仍会叫人怀疑其中蹊跷。”
三晋窝案的两个头领,安守道已经死了,丁柯若是也莫名其妙没有熬到景阳,只怕还是会有人以此攻击东宫。
沈栗笑道:“大人如今已经去官,太子殿下如何,却不劳您费心了。”
郁辰负责看守囚车,见沈栗过来,拉他到一边悄悄道:“邢大人刚刚来过。”
沈栗皱眉问:“可曾与丁柯他们交谈?”
郁辰摇头道:“只转了一圈,说是看看布防如何。”顿了顿,郁辰有些焦躁道:“怎么办?若是邢大人知道了……”
太子竟收了丁柯银子的事邢秋却是不知道的。郁辰怕邢秋总来转,早晚会露馅。
沈栗安慰道:“无妨,邢大人是万岁的人,太子……的事,只不叫朝臣知道,却不需瞒着皇上的。”
无论如何,这件事总要向皇上交代的。
郁辰嘟囔道:“那也不能教丁柯回景阳乱说,败坏东宫声誉。”
作为辅佐太子入晋的人,自然不能容忍此行有半点瑕疵。
沈栗微笑不语。
那浩勒也有些发愁。大家都心知肚明,无论如何,丁柯必须早死,以他的罪行,什么时候死都不冤,但究竟怎么下手才不会教人质疑呢?
沈栗道:“教他光明正大地去吧。”
才经武奇道:“何谓‘光明正大’地去?我等要怎生准备?”
沈栗笑道:“无需准备,不关咱们的事。我等只做壁上观就好。”
丁柯果然没能活到景阳,事实上,他甚至都没能活着离开大同府境内。
然而即使是最挑剔的言官,也没能对丁柯的死提出半点质疑。
甚至就是太子一行中,也有人稀里糊涂,搞不清楚自己这边到底有没有对丁柯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