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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率会趁机为湘州辩白是早在预料之中的事,若是无甚波折,此时沈栗他们听到的应是朝中大臣们将温率驳斥的落花流水的消息。而如今皇帝将辩论场所从百官云集的前殿挪至乾清宫,只叫重要阁臣和相关官员参与,多半因为是朝廷在这场辩论中处于劣势,皇帝为减小不利影响,避免一些官员继续听下去会被温率的言辞蛊惑而不得不采取的措施。
两位翰林顿时有些萎靡——原本是去皇帝面前露脸的,如今知道露脸可能变成被打脸。自己被打脸也不要紧,若是应对不当,教皇帝被湘州打了脸,没脸儿指不定就变成没头。君辱臣死也!
此行不善。
到得承乾宫,温率正与钱阁老辩的激烈。沈栗放眼望去,果然,皇帝、太子加上朝廷官员们的脸色都不大好,温率虽然神色谦恭,但从那满面红光的脸上,还是能体会出少许得意。湘王世子立在一旁,低着头,一声不吭。
邵英意兴阑珊地叫免礼,两位翰林立时抖擞精神参与进去。这是朝臣们的战场,沈栗是被召来来旁听的,倒不急着出言。
时任户部尚书的李意是沈栗的外公,此刻正带着几个户部官员在一旁忙活,似乎是在核对账目,见沈栗来,抽空使个眼色,示意他要谨慎。
沈栗敛声屏气,去太子身后静立旁听。被招来的东宫属臣并非他一个,已有两三个同仁在场,见沈栗来,互相拱拱手,算是打个招呼。沈栗心中一动,皇帝召太子旁听政务,乃是应有之意,但将东宫属臣也召来……难不成皇帝真的在准备叫太子协理朝政?
在温率正口若悬河,几个翰林,他原本没注意。哪知不经意间,竟教他看见沈栗。
沈栗向温率露出那招牌式的温和微笑。
温率果然噎了一噎,连口中言语都断了一瞬。怎么这个杀才也来了?他在沈栗手下着实吃了些亏,虽不至于怕了一个七品编修,但见到沈栗心中多少也会有些不适。
邵英见状,嘴角微微一挑。他召沈栗过来固然是因为想让太子身边的左右手长长见识,但也是有点恶心温率的意思。
这场辩论不利,让皇帝心下着实不悦。
沈栗低头垂眼,耳中只闻金、何两位阁老与温率激烈的争执声。
“小臣方才提到过,王爷当年跟随先皇征战四方,留下隐疾,多年卧病在床,不能挪动,故此未能年年至国都朝见。殿下也非常愧疚,曾想不顾疾患,亲自前来,是小臣等拦阻下来。”温率正气凛然道。
“小臣既是王府长史,不得不为殿下的身子骨着想!若是陛下与诸位大人以为王爷有错,那么错小臣,请赐臣死,但求不要追究王爷!陛下,想当初您与殿下同赴沙场,同气连枝,望陛下顾念兄弟情义……”说着,温率竟伏地痛哭起来。
同气连枝?呵呵!
邵英当初与湘王争得多厉害,经历过的记忆犹新,年轻臣子们只要消息不是太闭塞,对此的也耳熟能详。然而这个大家心知肚明的情况却不能拿到台面来说,皇族兄弟,只要没彻底撕破脸,还是要装作兄弟情深的。何况先皇驾崩时还特意嘱咐过邵英要善待兄弟?
温率正是抓住这一点,才来一哭的,邵英若是还对湘王不朝之事表示不满,就要自承苛待兄弟。
金阁老哑口无言,去看皇帝。邵英这个气,方才辩的那么激烈,到了要紧时候,你倒不言语了。
钱博彦幽幽道:“湘王殿下不朝十余年,生下子女十七人。”
湘王既然病重,是怎么生下这么多子女的?没空来朝见,有空找美女?
“……”温率道:“殿下不良于行。况殿下令世子代为朝见,可见忠心。”
湘王有一堆儿子,那世子都快叫你们自己养死了,送来这个算什么诚意?
钱博彦还欲问话,金阁老又来劲儿了:“湘州如今自成一域,隐有自立之意!闻说其地士兵均为湘王府自筹,吃穿用度,均出于朝廷税款。”
温率驳道:“先皇健在时便允许湘王殿下保留王府侍卫,并由殿下封地湘州税赋供给。多年来,殿下尊先皇旨意,只保留三个护卫,共计五万余人,从未超出。至于赋税,王府自有采邑,殿下也只按定例留下银钱,余者皆献于朝廷,一分一毫不曾多占!”
温率抓着先皇旨意不放,别人都拿他无可奈何。邵廉是立国皇帝,他的留下的话就是祖宗成法,不可更改!
绕来绕去,温率就扯着先皇旨意这个由头说话,金阁老这个主力辩的口干舌燥,也只不过是白费力气罢了。
“难怪温大人今日能来一场舌战群雄,”沈栗低声道:“有先皇的嘱咐在,犹如手中握着免死金牌。”
“金阁老今日尤其激动,”太子也轻声议论:“还当他要大展神威,竟没辩过一个王府属臣,实在有失往日水准。”
沈栗闻言愣了愣。
首辅封棋道:“税赋之事还在查验,待户部核查后再行探看。”
“下官敢保证,湘州赋税,王府开支,皆无问题。”温率正色道。
沈栗看向李意,在他印象中一向沉稳有加的外祖父此时也是满头大汗。
邵英对湘州的不满与筹谋,作为尚书重臣,李意自是一清二楚。今日驳不倒温率,不仅会令皇帝大失颜面,背上个不容兄弟的恶名,还会让朝廷在对湘州的行动中处于舆论劣势,影响朝廷威望。
无论古今,战争都需要披上名正言顺的外衣。
湘州每年上缴的税赋,户部早有核查记录。如今主要检验的是湘王府支取用度是否能与户部记录对的上。
账簿虽多,总有查完的时候。沈栗见李意面色蜡黄,步履沉重,心下预感结果应是不立于朝廷。
沈栗看得出来,皇帝与众位大臣自也看得出。除了温率,大家了无意趣,只听着李意禀告结果。
“禀陛下,湘州今年计六十万五千户,口三百二十二万,赋税:一百九十一万石,布锦六万匹,丝绵二万斤,课:钞四十七万锭,铁五千一百二十五斤,铅二千九百一十二斤……”
“罢了。”邵英不耐道:“朕不想听你念叨这些,直接说,湘州、湘王府账目可有差?”
李意深吸一口气,伏地叩首道:“无……无差。”
“陛下!”温率立时捶胸顿足道:“如今可见我家殿下冤枉也!陛下,不知是哪个离间天家兄弟情义,此诚乃天下惨事也!陛下,想先皇七位殿下,如今所余者不过寥寥。陛下,还望陛下顾念同胞情义……”
温率伏地大哭,仿若伤心欲绝,恨不得满地打滚。
邵英黑着脸道:“所以呢?要朕向皇弟赔罪?”
“小臣不敢!”温率哽咽道:“唯望陛下日后摒弃小人谗言,不再轻易见疑。”
邵英不语。
如果可能,众位大臣恨不得咬上温率一口。话头递到这里,皇帝要是不想承认自己苛待兄弟,只能顺着温率造的台阶,宣称是有人在他耳边挑唆生事,再挑个倒霉鬼背黑锅。倒霉鬼从哪里找,自然是要在与温率辩驳的大臣们中间挑!
邵英心中也知道,温率递的这个台阶也不好下。倒霉鬼虽好挑,但处置了为自己卖命的臣子,其他人难免要心寒。自承苛待兄弟会打击自己的名声,叫大臣为自己背黑锅同样也会令自己威望受损。如今却要衡量选哪种损失轻些。
干脆砍了这个温率,出兵湘州算了!一瞬间,邵英心里划过这个念头。随即又强压下去,不行,如今还未部署好,并非最佳时机。
大殿里一时鸦雀无声,只余温率哽咽之声。
如今正是严寒天气,大殿中虽有炭炉,地上却寒凉。李意跪在地上,只觉寒意侵骨,不敢起来。
“陛下,微臣有个疑问。”大殿中凝重气氛被年轻声音划破。众人看去,却是沈栗,这厮不知何时走到户部官员核算账务的地方,手中正拿着几张纸,正是官员们验算的结果。
见众人都看向他,沈栗面色不变,心中苦笑。
他是被召来旁听的,如今这殿中都是阁老及重臣。凭他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七品编修,是没资格说话的。
何况他是要去驳斥温率?如今各位大人都拿温率没辙,沈栗辩得过,固然皇帝高兴,但大人们的面子要往哪里放?若是辩不过,更要被说成是哗众取宠、自取其辱。
然而李意在地上跪着呢。这是他的便宜外祖父,兼岳祖父。
这场辩论由李意收尾,彻底宣布失败。就如击鼓传花,虽然参与其中的每一个人都经手了,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最后把花留在手中的那一个,李意要承担更多埋怨。另外,同几位阁老及品级更低的官员比起来,李意的官职不大不小,皇帝若是要寻替死鬼,多半要找他。一部尚书,不会让皇帝过于心痛,也不会微小到不足以承担罪名。
沈栗当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李意去做替死鬼。姻亲既是亲属,也是人脉。于情于理,沈栗都要尽力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