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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拿,轻放。
重拿,轻放。
史峥嵘桌上的紫砂茶壶又大又重,方迟单手拿起觉得吃力,几番打跌,如果这样磕下去,恐怕脆弱的壶身会碎成八瓣。于是她双手握住壶肚,轻轻放下。
她尝试了好几次。
史峥嵘进办公室的时候,就正好看到她在与这个紫砂壶作斗争。
“去开了个会,等得无聊了吧。”史峥嵘难得的有几分慈祥,看起来心情很好。
他的心情当然很好。祖枫死去后,神经玫瑰仿佛被撕下了一层厚厚的保护膜,之前庭审中未能确认的一些犯罪证据,现在都渐渐浮出水面。在十九局顺藤摸瓜的深度追查之下,之前祖枫筑起的那一道坚固防线,如摧枯拉朽一般坍塌。之前陷入僵局的判决,已经打开了新的缺口。而根据神经玫瑰中尚未被销毁的一些内部资料,“冰裂”和“蛹”的危害鉴定,将得到更多的数据支持,也有望作为虚拟毒品纳入国家管制。
十九局从去年针对神经玫瑰的“猎狐行动”失败,到现在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并大大促进了国家对虚拟现实网络的重视与研究,史峥嵘怎能不高兴?
“您交给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但盛清怀会不会真的金盆洗手,我觉得还是一个问题。”方迟抬起眉来,沉沉地看了史峥嵘一眼,“杀害nemo五人,于锐,祖沥,一共七人,其中包括两名未成年人和一个儿童,此外杀害我未遂。我认为他具有一定的反社会人格障碍。您就这样放虎归山,我还是不能赞同。”
史峥嵘坐下来,单手轻而易举地拿起紫砂茶壶,给方迟斟了一杯茶,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坦白地说,要起诉盛清怀,我们其实没有任何证据。当然,除非你和guest出庭作证,再加上盛清怀和龙震的dna证明。”他把茶杯递给方迟,道:“你希望guest出庭吗?”
“我……”方迟哑然。她的确没有想到这一层。她之前将盛清怀的事情单独报告给史峥嵘,史峥嵘思考一晚之后,决定把这件事压下。她当时心底隐约有一些愤怒,史峥嵘这么做,恐怕是为了维护十九局的声誉,同时也证明了盛清怀所说的话不假。
她过去对史峥嵘的相信,现在看来也是一种盲目。
事实上反观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双重标准?史峥嵘准确地拿捏到了她的痛点:为了谢微时,她也可以矫曲自己的原则。那么她和史峥嵘,和盛清怀,又有什么区别呢?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头颅又剧烈地疼痛了起来,将那杯茶一饮而尽。
“茶不是酒,得慢慢地品。”史峥嵘又给她斟上一杯。“再说,盛清怀如果现在被捕,盛放怎么办?你知道盛清怀为什么想杀你灭口?因为他还是放不下盛放。”
“盛放的病情恶化得很快。我问了医生,医生说他恐怕也就只剩下三个月了。您想过没有,等盛放去世,盛清怀会变成什么样?”
“那也是三个月之后的事情。只要盛放还活着一天,盛清怀就有牵挂,就不会再轻举妄动。我们十九局能力有限,只能一件事一件事来。”史峥嵘望着方迟,忽然以非常官方的语气说道,“方迟,神经玫瑰这个案子,已经走到了尾声。你当之无愧是首功之臣,给你升职的事情,已经报到部里审批去了。这段时间你辛苦了,回家好好休息几天吧,养养身体。”
重拿,轻放。
重拿,轻放。
方迟心中又反复地闪过这四个字。
神经玫瑰的案子,真的就这样走到了尾声?
她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神经玫瑰覆灭时的样子,那应该是轰轰烈烈、畅快淋漓,将心中郁积的失去盛琰所有的痛与恨都发泄出来!
可现在呢?
局里的人都在匆匆忙忙地准备着年终总结。针对神经玫瑰的“猎狐行动”分项目已经在准备关闭,开始对所有参与人员进行工作评价,升级的升级,授奖的授奖。所谓十九局,此时也和别的机关单位没有什么两样。
她的脑子里总会突然一懵:就这样结束了?祖枫就这样死了?神经玫瑰就这样倒塌了?
是因为她过去太过用力,现在问题结束得太快产生了心理落差,还是因为其实所有人都在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
但她没有说出口。她张口,说道:“谢谢局长。”
史峥嵘站起身来,说:“我送你出去。”
方迟有些不自在:“不用了,局长——”
但史峥嵘已经走在她前面给她开了门。方迟走出去时,听见史峥嵘在身后说:“你也该多花点时间陪陪guest。”
方迟惊愕回头,史峥嵘却像什么话都没说过一样。
……
“guest,你在线呢?嘿,年三十的,你小子还真在线。”
“什么?还在学校?咋不回家过节呢?……算了,你那后妈不说也罢,没必要飞十几个小时去人家那里受气。要不你来我家吃年夜饭吧?反正都在燕市,你打个车或者坐公交,半个多小时就到了。”
“好了好了,我不屁话了!是这样,我电脑好像被入侵了,想找你帮我一起看看到底漏洞在哪里。……不就是登了个暗网嘛……”
“好好好我说我说。就是那个玫瑰之路嘛,上次咱们三个进去看过。我这人很猎奇你也知道,看到里面一些虐杀、人体实验、人畜屠宰场之类的内容之后就想去调查一下到底是不是真的,结果这一查还真让我查到了一些东西。寒假嘛,盛琰到国外玩儿去了,有时差,你也一直还在医院实习,我就打算搜集完材料再跟你们讲!玫瑰之路背后的水太深了,要是等我掌握的材料一曝光——啧啧!一定是个轰动全网络的大新闻!魔幻现实主义!你都不敢相信是真的!”
“前天半夜我又潜入玫瑰之路的后台,然后突然电脑就被入侵了,摄像头被打开,靠,我被自己的脸吓死了。还收到一封警告信,就三个词:hell!这太逗了,再怎么说,我也是要上的人是不?”
“你让我小心点?这可是社会主~义中国!……行行行,我先放一放,不再去查了。不过他们到底是怎么入侵我电脑的,我花了两天时间都没搞明白。你在破解这方面比我牛逼,你也帮我检查检查,我觉得我的安全防护已经做得很尽善尽美了嘛……”
“……哎呀歇歇!歇歇!我奶奶叫我吃年夜饭了。你吃啥呀?不饿?我去,你辟谷了嘛?你成仙了嘛?不成,我得诱惑诱惑你!”
手机屏幕上出现了满桌子丰盛的菜肴,椒麻鸡、水煮鱼、柠檬鸭……密密麻麻的菜挤得碗筷都几乎没处可放,饭菜的浓香仿佛要从屏幕边缘溢出来,刺激着唾液的分泌……
“叮咚——”门铃声响起。“奶奶你坐着,我去看看,我年前订了个快递,说不定是到了。”“年三十还送快递?唉,快递员太辛苦了……”
不要去!
不要开门!
他挣扎着大喊。但他的身体仿佛被什么沉重地压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屏幕上的画面晃动、混乱地照出龙震家中的各个角落,染成火红的银柳,嫩黄的水仙,画着我爱罗的绘马……
他仿佛看到龙震的生命值在走向尽头。
门开了,屏幕中可见确实是一个穿着快递衣服的人,高大,瘦削。一晃而过的镜头里,那人有一双蓝色的眼睛。
他看到一道暗红闪过,随即便是“唔”的一声,屏幕上一阵剧烈抖动之后,变得一片漆黑。
龙震!
龙震!
龙震!
……
方迟从十九局回来的时候,谢微时正披着衣服在电脑前,单手敲键盘。她患得患失,开亮所有的灯,上前在他身上摸索。
谢微时拉住她的手,“做什么。”
“没受伤吧?”
谢微时笑了起来。
方迟看了看他的电脑,他在写一个程序。“这回不是做渗透测试了?我的guest大人?”方迟和他开玩笑。
“既然都掉马了,那就做点坏事。”
“什么坏事?”
“很久没做过了的,真正的坏事。”
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大量的各国(公司注册代理)服务器地址,还包括企业名录数据库、税务局数据库等等。
果然,他又在做坏事了。
这些数据库,许多是公开的。另外一些不公开的,他便入侵,提取其中的公司注册信息。
这还是方迟第一次看到他做真正的黑客做的事情。虽然这些信息的价值不算大,保密程度相对不高,但他攻破数据库的速度,还是让她感到惊讶。
“真的都这么不堪一击?”
“不愿意投入资金做网络安全防护,安全防御技术还是几年前的那一套没有更新过,我都不用花心思找新的漏洞,自然很快。”
“找出这些公司和网站的名字来,有什么用处?”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
程序将不同来源的数据汇集到一起,谢微时输入了一个关键词,系统筛选两秒之后,返回了结果。
他输入的关键词是:rose(玫瑰)。
……
方迟小时候,道明叔有一次从莫斯科开完学术会议回来,给她带了一个俄罗斯套娃作为礼物。她玩了一阵,很快就失去了兴趣。
她现在忽然觉得,wither,就像那俄罗斯套娃一样。
祖枫的死,找不出来瑕疵。但方迟心中敞亮,这绝不可能是自杀。祖枫这种人,祖沥死了,只会歇斯底里地去报复,但不可能自杀。
神经玫瑰的那些犯罪证据暴露出来,但一切罪恶止于祖枫,没有一条指向神经玫瑰以外的人。
方迟推测,“冰裂”和“蛹”曝光之后,神经玫瑰对wither已经失去了意义,所以他选择了断尾求生。伴随着祖枫的生命一并消失的,必然还有wither存在的证据。
玫瑰之路结束之后,是神经玫瑰。
神经玫瑰之后,又会是什么呢?
十九局可以在神经玫瑰覆灭之后宣告行动成功结束,所有人论功封赏。但她方迟可以吗?
wither就像那俄罗斯套娃一样,剥掉一层,还有一层,再剥一层,里面还有。
wither看不见,摸不着,其他人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疲于奔命。
程序中反馈出来的带有关键词“玫瑰”的公司名与网站名有近万条,涉及各种语言。方迟坐在谢微时旁边,和他一条条地筛选,缩小范围。
“wither到底想做什么呢?”方迟绞尽脑汁,思考着任何有可能指征wither目的的线索。
“已经不是为了钱。”谢微时不断更新着从网络上抓取的关于这些公司的内容,筛选掉传统成熟产业类的公司。“wither从玫瑰之路上已经完成了原始资本积累,赚的黑钱一辈子都花不完。但他这个人的想法难以捉摸,我觉得已经不能用传统黑客的思维来推断他。”
“是。”方迟点头,“从他第二次选择神经科学领域来看,他的下一步选择仍有可能是医疗、生物、高新科技方面的产业。”
两个人筛选了好几个小时,一直到吃晚饭的时间,才将范围缩小到一百来个。
“也不排除他会有一段空窗期。也许我们想要寻找的东西,根本就还没有出现。”
两个人相视苦笑。
……
“心脏、左右肺部,三处贯通刀伤!”
“运送途中严重失血性休克,心跳呼吸三次停止!经心肺复苏紧急抢救无效!”
“上ecmo!”
“报告主任,今晚除夕设备专业医护人员配置不足!负责外科的刘大夫正在赶过来,但因为路上下雪结冰,可能还需要三十分钟!”
“主任,让我试试!”
“谢微时!你一个刚开始临床实习的学生,你敢做这种操作!出了事谁负责?你问问病人家属同不同意!”
“我很早就接触过ecmo!再不插管引流做机械通气,等刘大夫过来,他就死了!要是操作有事,我负责!我用我的命来赔,行不行!”
切口,电刀分离肌肉组织,分离血管与神经,给予肝素,切开大静脉,置入导管……每一条血管每一条神经都是那么的清晰,血液的流淌乃至插管排气都是那么的真切!循环,循环……专科大夫到来,开胸,龙震的脏器仿佛是浮在满胸腔的血液中,触目惊心……
已经没有希望了,放弃吧!
他已经死了!
你已经尽力了谢微时!伤口太致命,你已经做到了最好,不是你的错!
拉开他!
……
龙震……
龙震……
龙震……
“谢微时!你醒醒!”
又是一场噩梦。谢微时趴在桌子上醒来,浑身上下的衣服都已经湿透了。方迟扶着他去到浴室,在浴缸中放了热水让他躺下。
“又做关于龙震的噩梦了吗?”
“嗯。”他左手揉揉眉心,“不知道为什么,上次在中见过眉间尺之后,关于他们的梦就多了起来。”
方迟知道他说的“他们”是指龙震和盛琰。
“眉间尺那天对你说了句什么?”她问。
谢微时沉默了会,道:“他说,你怎么还不去死per和t.n.t都死了,你怎么还不死。”
方迟在浴缸边静静地望着他,忽然低头,吻住了他。
“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
谢微时忽然把她拉进了水里。
“谢微时!”
“别——唔……”
“啊……你别动……你还有伤……”
热腾腾的雾气蒸腾起模糊的*。热水哗啦啦地流着,又一波一波地溢出来……他最后伏在她纤细的肩膀上喘息,她闭着眼睛,身上还在微微颤抖。她说:“我怎么觉得……你现在心事重重……”
“有吗?”他忽然在她肩后睁开眼睛。
“就是在我们和好之后……过去你虽然也很少表现出开心,但起码话比现在多一点。现在,你不说话的时间越来越多……”
谢微时笑了笑:“可能我不说话的时候,就是在想你。”
“……”方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能换一副情态,伸手在他紧实的背上拧了一下。这一拧,正好摸到他那块水滴状疤痕的位置。
“你不打算告诉我这怎么来的么?”
“我不喜欢抱着你的时候想别的事情。”
“你还来劲了……唔……”
……
谢微时把方迟抱到床上去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他并不太在意那条断掉的胳膊的疼痛,反而只是觉得,方迟实在太轻了。
她的睡容有难得的宁静。或许是神经玫瑰终于遭到了制裁,虽然wither仍无踪迹,她的精神状态还是好转了许多。
她心里不应该装太多的东西。
但她实在太敏感了。他还记得她困得睡过去之前模模糊糊地和他说:
“这日子没有尽头……总觉得走的是一条盲路,什么都看不清。所有的朋友都在变成敌人,而真正的敌人反而看不见踪影。”
“谢微时,我就剩下你了。”
但他的心中已经出现了阴影。
他感觉已经无法闭眼,一闭眼就是龙震和盛琰胸腔被打开,血淋淋的样子。
盛琰的声音在冲着他大吼:你不愿意进十九局,是不是怕死!
眉间尺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你怎么不去死……他们都死了,你怎么还不死……
他心中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不相信魂灵的。他想这或许是心魔,他需要做一些事情来化解。
他登陆了,去墓地见到了creeper的幽灵,他说:
“creeper,真的很抱歉,当年没能救活你。”
per笑眯眯的说:“没关系!”
“creeper,再见。”
per依然是笑眯眯的,“再见啦,guest!”
他打算退出时,却意外在信箱中看到一封昨天晚上发来的信,发信人是他让他心中一栗的三个字:
眉间尺。
他点开来,却见信中只有一个地址,还有一个游戏的名字。他皱了一下眉,把这封邮件打印了出来。
退出guest的账号,他深吸了口气,又登陆了しと的账号。他已经很久没有登陆过这个账号,进去之后都觉得有些陌生。联系人中sa的头像在闪烁。他点开来,看到了一条信息:
——让しと回到墓地吧。它应该获得安息了。
他看清了sa发出这条信息的时间,释然地笑了笑。
是了,最后一次。
他仍然走到了墓地,站在那里不动per已经从茫茫的雾气中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唱着一支他们都很熟悉的歌曲。
他耐心地听creeper唱完,第一次使用しと的avatar开口:
“永别了per。”
他没有说再见。因为しと的avatar即将归入墓地,而依照的设定,墓地大无边际,过去哪怕亲如父子、夫妻、挚友的两个avatar,在双双进入墓地之后,也将永远不会再相遇,即使有低概率相遇,也是不可能再相识。
然而他听见creeper以一种奇怪的腔调念道:“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guest忽然愣在了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