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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多少岁?七岁还是八岁,或者十二三岁?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一年生产队一百斤谷种不见了,公社成立专案组挨家挨户搜查,虽然我父亲是生产队长,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恐慌,他们在队干部家查得尤其认真。我很担心那些满脸杀气腾腾的人从我家查出点什么来。专案组在冉姓坝查了半个月,一点线索也没找到。有一天高家山的“二狼神”从冉姓坝路过,他衣服上沾满了谷子,有人便说谷种是他偷的。其实“二狼神”是一个智障,个子又瘦又小,脸永远是红的,连话都说不清楚,哪会偷什么谷种。专案组把他抓起来,还没打他就哭,自始至终也没说清他身上的谷子是从哪儿来的,这事就这么了结。父亲从此再也没当过队长,因为他要承担保管不善的责任。母亲曾指桑骂槐地指谪过什么人,说他陷害父亲,当时觉得她很有根据但又由于什么原因不便说穿。
“是我偷的。”父亲说。
“沙田湾陈贤文,你还记得不哇,没劳力,成分又不好,家里断粮好几天了,仓库里除了谷种一颗粮食也没有,公社的救济又轮不到他头上。他们继续查下去,非查出来不可,因为能开粮仓的就我和会计。正好那天‘二狼神’路过,我便撒了些谷子在他身上,他是个憨憨,别人不会对他怎样。”
“我妈骂的那个人是谁?”
“什么人也没有,她骂浑天,扯南天盖北网。”
“她知不知道是你偷的?”
“她到现在也不知道。”
“不过,修水库的时候好多人都对你不满,没吃的,劳动强度又那么大,叫人的确受不了。”
虽然当时岁数还小,但怨恨的脸色我是看得出来的。
父亲说:“你以为我想那样做,不修水库就要派我们去高家山修大寨田。全公社的人都去了。他们在高家山修的田现在还在,从修好那天起就没种过水稻。可我们的水库修好后就一直发挥作用,百天大旱那年,别的生产队种的稻子都枯死了,就冉姓坝没有受闪失。”
我暗想,父亲虽然是个农民,一辈子没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但他做的事换成我,我恐怕一件也做不好。就我所面临的生活而言,似乎只要洁身自好就已足够。而实际上,有时洁身自好这样的词也成了装饰品。
我已经吃不消了,汗流得太多了。
父亲说:“看来你没我皮实。”
“真的没事?”
“没事。”
我说那你再蒸一会儿,我先去搓背,你蒸够了就出来。我把往哪里走强调了三遍,出门往左拐就能看见我,问他记住没有,他像把课文背得滚瓜烂熟的小学生一样高声说:“记住了。”
我躺下后就叫搓背工快搓,我不喜欢跟搓背工拉家常,我非常讨厌那种居高临下(即使语气里没有,心里也会有)的说话方式。我见过好多搓背的人,一躺到床上就和搓背工说话,是哪里人,月收入多少,有时甚至还互云认老乡,看上去似在关心搓背工的生活,其实不过是小人得志后的小小的得意而已。一旦换上衣服,认出一个比他收入或职务高的人,他的语气马上就会加入一种低贱的可怜巴巴的成分。
我叫搓背工再快一点。我不放心父亲,怕他蒸的时间太长了蒸出问题来。结石不痛的时候看不出是个病人,但他的体质毕竟大不如前了。
爬起来后,没有看到父亲。另外只有两个人在搓背,细皮嫩肉的,一看就不是父亲。我忙钻进桑拿房,也不在里面。我转一圈,看见他又泡到大池里去了。
“还想泡?搓了走吧。”
“刚才我过去了,没认出你来。”
“只要有空床,你躺下去就有人来给你搓的。”
我站了一会儿,父亲没起来,我蹲下去,想告诉他泡的时间太长了也不好。一蹲下去就像拉屎一样,那个东西吊着也不雅观,我立即又站起来。
“走吧!”我说。
“我不想搓。”父亲说,难为情地看着我。
“怎么了?”
我明白了,他不好意思让那些搓背工给他搓。
“那我给你搓吧。”
我和一个搓背工商量,活由我干,工钱算他的,他迷惑不解地答应了。
说实话,因为从没有认真打量过父亲的身体,当他一览无余地呈现在我面前时,我也不大自在。脖颈上松弛的皮肤全是鸡皮似的小疙瘩,左乳旁边有一块痣斑,上面长了几根枯草般的细毛;凹陷的肚子能卧下一只母鸡。再往下,那个东西无法形容,又长又软,给人脏兮兮的感觉,但我无法阻止自己产生这样的联想:我的出生正是和这个玩意有关。诗人聂鲁达把母亲的那个东西说成是黑色的太阳,父亲这个东西应该叫什么呢?再过几十年,我自己那玩意也会变成这副样子,蔫巴巴的毫无战斗力。
“重了吗?”
“不重,正合适。”
“你闭上眼睛休息,我慢慢擦。”
我觉得这些联想是不洁的,甚至是不道德的。可是……还是说出来吧!父亲曾经有一个相好,本来我们一无所知,有一天母亲和她打了一架,我们就什么都知道了。那个女人为了故意激怒母亲,得意地说:“你骂我不要脸,你才不要脸!自己那个东西像大裤裆一样松,还好意思要男人!你那个大麻×只能给猪搞给牛搞,牛钻进去都能在里面转圈圈!”这些不堪入耳的话逗得很多人哑然失笑,同时更加助长了这个女人嚣张气焰。她拍着大腿说:“我就要和他好,你能把我怎么样?告诉你,除了你这个傻×,全生产队的人都知道我和他搞到一起了,我和他搞过好多回了,他那个东西好长好大我都知道,左边蛋子上还有颗黑痣呢,不信你叫他脱开给你看。”谁也不知道她的话是真是假,但这些话很多年后还成为取笑我父亲的杀手锏。我搓到父亲的大腿跟时,并没发现那地方有什么黑痣。当然,我也不可能捞起来仔细辨认。
当时,可冷的母亲是多么愤怒和难过。而我也因为少年的单纯提起菜刀去砍那个“坏女人”,我还没跑到她家,菜刀掉下来砍在脚趾头上,我哇哇大哭,她撕下衣襟给我包扎并把我背回家,我成了母亲眼里不争气的小叛徒。
对父亲是怎么看的呢?好像曾经很讨厌他,同时也不明白,那个长相并不比母亲漂亮的女人好在哪里,他为什么就那么痴迷。
好多年后,我带了一个女人回老家,这个女人当然不是我老婆。当时我和她还没什么关系,最多互相有点好感罢了。她是报社的记者,我们在离老家不远的风景区开笔会,笔会结束后,她说到我老家看看,看看那个实际的山村与我笔下的冉姓坝到底有多少联系和区别。到家后,我把她介绍给我母亲,我母亲连看都没看她一下,叫她她也不答应,还故意问我妻子和儿子的情况,我很尴尬。晚上,父亲特地把我从床上叫起来,郑重其事地声明,是母亲的命令,命令他和我谈谈。我想他其实也很尴尬,甚至有几分可笑。他说:“你小心点,你是有工作单位的人。”我什么也没解释,因为这种事根本解释不清。我们默默地在黑夜里站了一阵,父亲最后吐出两个字:“睡吧!”离开老家后,我立即向女记者道歉,为了打消她的不满,我把父亲的故事告诉她。她听完后笑了笑。不一会儿她认真地问我:“这么说你一点也不喜欢我?”我狡猾地摇了摇头。结果从那时起,她反倒真成了我均情人。几年后,她问我能不能和她永远在一起,我态度很坚决,这是不可能的,我不能让母亲彻底失望。现在我们已经分手了,我会不时想起她,不知道她是不是偶尔也会想起我。我想,在我和她交往期间,有些感觉,与父亲和他的相好其实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只不过是因为所受的教育程度不同,不至于出现让人难堪的场面罢了。
擦到父亲长结石的腰子外面,我放得很轻,并问他痛不痛。父亲说有一点点感觉,但并不痛。我豁然明白,婚外情不正是这样?有感觉,但不是痛,只有那些得不到的东西才会让人痛。
前面搓完,该搓背了。父亲趴在床上后,话也多起来,仿佛是从害羞的世界转到了自然的世界。
他说,以前,有个叫朱亓的读书人决定在牛渡河修一座石拱桥,他四处募捐并拿出全部家产,有一天他走累了,躺在茅草地里休息,一条饿狗经过那里,把他的眼睛咬瞎了。成了瞎子的朱亓没有气馁,继续想方设法筹集款项。正式动工那天,别人把他扶到工地上,让他听石匠敲石头的叮当声,哪知正好一块石头滚下来,把他的双腿压断了。几年后,石拱桥修好了,朱亓请县令来踩桥,做第一个过桥的人,县令欣然应允。过桥时,县令请朱亓骑他的马,他将亲自为朱亓挂缰。朱亓坚决不从,俩人正在推让,那马突然撒欢似的抬起前腿,一脚踢在朱亓的后脑勺上,朱亓当即倒地而死。县令悲叹老天不长眼,拿出大印在朱亓背上盖了个戳,求冥王让他投生到好人家。几年后,皇帝娘娘生了个儿子,背上一块红斑,怎么洗也洗不掉,县令听说后,到京城求见太子,他用手轻轻一揩,太子背上的红斑不见了。县令这才明白,原来朱亓是一个罪过很大的人,要还清这些罪过,他一世将成为瞎子,一世成为瘫子,一世死于非命,要三世过后他才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正因为他做了那么大的善事,老天让他把三世的罪过一世就还清了。
这个故事并非第一次听父亲说,但今天似乎别有深意。他是不是把我给他擦背当成是做好事做孝顺事?我这样做是会有好报的?他要这样想,那也太可笑了。不过,也有可能是我多疑了,因为他说到一半时问我县令是不是县长,依我现在的行政级别,与正县级有多少距离。如果他需要用这个故事传达什么深意,应该用不着问这些吧?
因为不专业,我的速度很慢,搓背工问过两次要不要让他来,我叫他忙自己的,我告诉他这是我父亲,他不想要别人搓。搓背工努力笑了一下,看得出他有几分感动也有几分难过,大概想到自己的父亲了。他的表情对我是一种奖赏。
快要结束的时候,父亲意外叫了一声我的小名。他说:“万娃,你们小的时候,我对你们太凶了。”
“爸爸,你说什么呢?千万别这么说。”
我没能把这句话说出来,因为我的喉咙突然哽住了。
搓完最后一块皮肤,我扶他站到淋蓬头前面,试好水温,然后才叫他站到下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