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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那一年,那一夕
“浪漫”这块云彩很少经过医学院的上空,偶然飘来一朵,就觉着奇怪了。
何熠风第六次抬起头,漆眸情不自禁眯了眯。
学弟的专业是七年本硕连读的临床医学,今年大三,在实验室里做他的助手。也许是职业赋予的神圣责任感,在医学院呆过三年,每个人自然地一幅忧国忧民的沉重感,笑起来都很悲壮的样子。
一早晨,学弟的脸上就花儿朵朵,笑容一直绽放到耳后,而且持久不谢。记录个病菌数据都哼着歌,清洗器皿时,身子摇晃得很有节奏。
何熠风不是随便摆学长架子的人,事实上他也懒得扮演学长的角色。他太忙太忙,还要腾出身心管画尘。在看到学弟鬼鬼祟祟地把一只三角形的玻璃器皿把用纸包着塞进包里,他破例出声了。
他不是点明学弟偷窃行为是可耻的,也不是指责他今天的实验做得很烂,他就是有点不明白。“那个能放什么?”他压低了音量,不让仍在埋头实验中的其他两位同学听到。
学弟脸红了,是那情窦初开中羞涩的红。“学长不觉得这器皿很少见吗,商场里都买不着。”
何熠风默然,哪家商场卖实验器皿,估计离关门也不远了。
“今天学妹给我送巧克力,我要回送她一件最最特别的礼物。在这里插一朵玫瑰是不是很美?”学弟拿过一只同样的三角器皿,让何熠风想象一下。“钱不是万能的,心意才是最最珍贵的。”
学弟呵呵地笑,很幸福很甜美,也很白痴。
“你很喜欢吃巧克力?”何熠风不敢苟同。
学弟突然把眼睛瞪得溜圆,还夸张地猛咽着口水,像是无法置信。“学长今天没收到巧克力?啊,我以为学长会多得数都没法数······那么,这个七夕节,学长只能一个人过了。”说到最后,语气充满了同情。
“七夕节和巧克力有什么关系?”
学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学长连这个也不懂吗,七夕节也是中国的情人节。在这天,女孩子喜欢谁,都会给对方送一盒巧克力的。”
何熠风脑中突地闪现出几天前的一个画面,因为他假期留校,于是他顺便接管了画尘的暑期辅导。那天补习好英语,他照旧被画尘拉下楼吃东西。不管这次没有去美食街,拐了不知几条道,走到一个绿化很不错的街口。八月的黄昏,阳光的余热仍在,行走在钢筋水泥森林之中,再美的街景也无法入眼,他只想早点回寝室,好好地冲个澡,然后温课。他渐渐有些不耐烦,画尘却悠哉悠哉。
路边一家西点店吸引了画尘,她趴在橱窗边张看着。厚厚的玻璃窗后,师傅正在做巧克力球。一只只像工艺品般,排列整齐。画尘看得直吞口水,何熠风掏出钱包,只等她开口。
“你喜欢什么口味,抹茶?香草?果仁?”她扭头问他。
点心什么的,他尚能忍受,巧克力超出了他的底限。一想到那么浓稠的液体在口腔内弥漫开来,他觉得这简直是世间最恐怖的事。“别考虑我。你到底吃不吃?”汗从发间如小溪般流下来,他的口气很不友好。
画尘怔怔地看了他几秒,密密的长睫沮丧地耷拉下来。“我不吃了,就在这里再见吧!”
不等他回应,她俏丽的马尾巴甩呀甩的,一眨眼,跑远了。
何熠风恨不得把她揪回来狠狠地训一通,什么都不吃竟然拖着他走了几条街,他很闲吗?
学弟什么时候走的,何熠风不知道,他木然地坐着。心中千回百转,一遍遍地问:难道画尘喜欢上他了?难道那天她是想套出他的口味,然后准备今天给他送巧克力?
帝都仲夏,三十六度的桑拿天,他生生出了一背的冷汗。她才十六岁呀!可是······十六岁,确实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这符合自然生长规律,不算早熟。可是······
头都痛了,仍是乱麻一团,心情很古怪,像是又烦躁,又有点等待中的欢喜。
实验室里的人都走光了,他最后一个锁门离开。都走出五百米了,突地,他又折回,上楼,开门,同样鬼鬼祟祟地找了只三角形的玻璃器皿,用纸包好,小心放进包里。见鬼,他的心竟然慌乱不堪地猛跳一通。
去门岗查了快递,手机看了又看。没有快递,没有短信,没有留言。何熠风的世界和往常一样,非常的平静。当然,今天不是画尘补习的日子,她应该不打扰他。但······该死的,今天是七夕节,她总该出个声吧!
平时也没发觉,七夕节在国内是这么的盛重。校园里,捧花甜笑牵手的情侣,处处可见,就连便利店也推出七夕节促销活动,电视里的主持人张口闭口也是七夕长七夕短。一抬头,星空都作美,空气清晰得仿佛用肉眼都能看到弯弯的鹊桥。
何熠风无法淡定了,他以查问功课的名义打了电话过去。是姑姑接的,画尘不在家,说是出去买东西了。
买巧克力吗?这样的日子,估计现做的巧克力很紧张,不知要排多久的长队。何熠风没多想,都等不及班车,打了车往画尘家赶去。
没让他等太久,淡黄的路灯下,透过嘤嘤飞舞的蚊虫,他看到画尘清丽的身影。似乎,她比他初见时长高了些,青涩的味道渐渐褪去,少女独有的清新、灵秀、纯真若隐若现,足以让少年们怦然心动。
“夫子?”画尘眨巴眨巴眼,把手中的玫瑰悄悄背到身后。
她到底吃了多少巧克力,以至于一张口,他就闻到了口中的甜香。俊眸死死地瞪着那枝貌似很清新的玫瑰,脸黑成了锅底。
她吃了巧克力,她有了玫瑰,她心情很好,这一切却和他没有关系。
那个见鬼的小男生是谁?他有掐死她的冲动。
“今天的作业都写好了吗?”
画尘有点慌,“我······有写!”
“是写了一点还是半点?我明天补习时,你是不是又给我一问三不知?”
“我晚上会把它都做完的。”画尘被他的脸色和语气吓到了,没敢像平时嘻嘻哈哈的。
“那你这一整天都干吗去了?”他咄咄逼问。
画尘突然挪开了与他对视的目光,“不······告诉你。”
骄傲让他无法和一个小女生计较,也无法让他再问下去。但他真的生气了,而且气得不轻。修长的双腿一转,走得飞快。画尘用跑才赶上他,“夫子······我就是今天有点懒,没认真做作业。其他真的······没做什么!”画尘拽着他的衣角,焦急地发誓。
他不出声,只是看着奔跑中不小心被画尘折断的玫瑰。
画尘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移,立刻说道:“玫瑰是买巧克力时人家赠送的。你不爱吃巧克力,我就没给你留。我把你的份也吃了。”
绷得死紧的神经戛地一松,他突然有点像不认识自己似的。许久都不适应,当公车到站,他朝售票员摇摇手。顾不上站台的座椅有多脏,他坐了下来。画尘怯怯地在他身边坐着,闻着汽车的尾气,听着城市的噪音,他竟然觉得特别特别的平静。
两个人都没说话,默契地对着马路,各想各的心思。狭窄的天空,星星很少。罢了,虽然没有巧克力,没有玫瑰,但他们一起看过星星,也算是共度了七夕节。
公交第三次在站台停靠时,他起身上车,画尘俏俏地朝他挥着手。霓虹亮如白昼,她清丽的身影在夜色里越来越小,在他的心中却越来越清晰。默默闭上眼,有些事实,也许会本能地逃避,却不得不承认它是真的真的生根了,萌芽了,而且会长势惊人,结成果实。
可惜,那只玻璃器皿在拥挤的公车上,不小心撞碎了。碎片散了一包。
后来,他出国留学,在踏上异国的土地那天,恰巧也是中国的七夕节。收拾行李时,他在背包里发现了一枚碎片。捏着那块碎片,他发了许久的呆。
他不知,那个叫画尘的小女生是否真喜欢过他,在将来的某一天,他们是否还会相遇,是否还能听她甜甜地叫他一声“夫子”?
(2):凭海临风
热咖啡、双面煎荷包蛋、烘酥了的土司,及一份新鲜的水果。这是他们的早餐,在酒店房间外的阳台上,面对着伊奥尼亚海。伊奥尼亚海没有爱琴海那般声名显赫,但是它浓郁的地中海式慵懒气息,画尘一见倾心。她替何熠风放糖,一圈白奶,还打了个不切实际的呵欠。
“吃!”她叉起蛋片凑到他嘴边。他咬一半,还有一半,是她的。他拿起餐巾,替她拭去嘴角的一滴蛋黄。她笑,眉眼弯成新月。
太阳升起来了,蔚蓝的海水在阳光下跳跃出一层金浪。海面上多出了几只快艇,载着出海冲浪的游客。这个季节不是科孚岛的旅游旺季,但是,谁在意呢,他们并不是追逐季节和景点的人。
到这儿的第一天,画尘是睡过去的。晚上,叫的是客房服务。服务生讶异地问他们为什么不去科基拉老城走走?华灯初上,天空幽蓝,最好的时光刚刚开始,中世纪的塔楼和房屋,石板铺就的窄窄的深巷,空气中散发着姜汁、啤酒和希腊咖啡、甜饼和香水的混合味道,再加一点地中海式的慵懒和娇嗔,会让你在享受甜蜜和惬意的好心情同时,产生时间凝固般的瞬间恍惚。
“我们这就是最美的时光。”一盏明灯,简单的晚餐,听不懂语言的电视节目,傍海的房间,他和她在一起。
服务生表示不太理解,耸耸肩,出去了。画尘学着,也耸耸肩,然后噗哧笑了。
“还累不累?”何熠风问道。
画尘摇头,“不累,但就是想睡。像从前都没好好睡过,突然有了一个悠长假期,必须大睡特睡。”
灯光飘浮着,不知哪里传来的钢琴声像粗心的人踢倒了一桶玻璃珠。
“那吃完了,我们继续睡。”他捧起她嫣红的脸颊,吻了又吻。
从北京出发之后,自然的,两人之间的肢体语言丰富了许多。在飞机上小声交谈时,他情不自禁会啄吻下她。也许,他是在确定下事实。这个在十六岁时,就让他许下一辈子的小女生,真的是他的了。有几份不敢置信,尽管他已将戒指牢牢套在她的无名指上,尽管双方父母都肯定了他们的关系。
分开的七年中,他不止一次想过打听她的近况。他一直保留着师兄的手机号码,逢年过节都会寄贺卡。师兄和她家应该正常有联系。但他没有那样做。他终是骄傲的。万一从前的种种,不是少女的情窦初开,仅仅是过家家,随着岁月的流逝,她已将他留在过去的时光里,身边有了喜欢的人,他怎么办?他断然命令自己不要再往下想,他讨厌猜测。每到一个新的地方,都会想起她。每次疲惫不堪地躺在床上,入睡前,也会想一想她。似乎,他和她之间隔着一道门,他在等着一把钥匙。周浩之给他送来了钥匙。
那个平安夜,当她推开鸣盛会议室的门,朝他看过来。他明白,在爱情面前,原来他也可以这般的卑微。
他在北京有自己的房子,是在读研时买的。家里来来往往客人多,他想有个自己的空间。八十平米的公寓,在三十六楼。住的时间少,布置很简单。画尘却很喜欢,他觉着她更像是松了口气。她有些紧张的。
他宽慰她,无需这样。从上高中起,他所有的事,都是自己做决定,父母不过问的。后来,他弃医做电视策划人,打电话回国告知,父母就多问了一句,考虑清楚了?他说清楚了,他们也就没再说什么。
“你的意思是你随便带个歪脖子瘸腿的回来,他们也不在乎?”画尘撅起了嘴。
他笑:“他们不过问,并不是真的置之不理,而是他们信任我的选择。”
画尘嘀嘀咕咕,不知咕哝着什么,把带来的行李箱翻了个底朝天,好不容易才挑选出一套衣服去他家做客。
何父不是富豪,但他会教导你怎样成为一个富豪。何母,终日研究的是唐诗宋词的风花雪月,完全不食人间烟火。晟华在他们眼中,其实什么也不算的。画尘也没想打着晟华的旗帜,可是看看镜中的自己,如果有钱属优点的话,那她就没第二个优点了。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跨进何家的大门,没想到,迎接她的却是盛大的接待。一个晚上,恍恍惚惚的,像做梦一样。
何父、何母,竟然是舒意的读者。
“怎么回事?”回公寓的车上,她问何熠风。
“我给他们各寄了一套你的书。”他轻描淡写地回答。
“幸好我是舒意,不然他们就不会喜欢我了。”画尘自言自语。
他宠溺地斜过来一眼,“你不是舒意,我就用别的法子。”反正那个人只是你。
画尘嗔怪地瞪了瞪他。“早说呀,害我愁得要命,瞧,都瘦了。”
“真瘦了?”他似信非信。
画尘说道:“我现在是衣服穿得多,不是胖。”
进了屋,泡好热水澡出来,有点口干,走到桌边喝茶。他坐着,目光似乎和平日不同。
她刚想发问,他猛地一扯,将她扯到了怀里,唇覆盖了上来,滚烫又湿润。手指轻巧地解开她的睡袍,贴上她的肌肤。经过之处,犹如燎原之火。“真是瘦了。”这几字带着急促的气息,竟有一种缠绵悱恻的味道。她只觉得酥软无力,心里又如同微雨拂过初芽的柳枝,轻柔无限。
这一夜,在他的爱抚与怜惜之中,她成了他的一根“肋骨”。
第二天,画尘时差好像倒过来了。两人租了一辆车,沿海岸线寻觅各式海滩,捡几块小贝壳,拍几张照片,顺路去悬崖峭壁上的小教堂里探探险。画尘喜欢当地的风俗博物馆,每一处,都停留很久,喋喋不休和他说个没完。
科孚岛的盛名,是因为茜茜公主,她在这里还建了座行宫。每一年,她都要来这里度假。在她患上严重的肺病时,也是这里的阳光和海风治愈了她。“对了,还有一部喜剧片,叫《我的盛大希腊婚礼》,也是讲希腊风土人情的。”画尘敲着头,苦思冥想。然后,有点为自己对希腊浅薄的了解而不好意思。
何熠风发现一件事,这次画尘没有手绘地图,甚至都没查询当地的资料。仿佛把一切都交给了他,随便天涯和海角。他突地一下子明白,尽管笔下的文字那么悠闲、惬意,但不管在哪里,她都是一个人。她会孤单,会胆怯,会不安,唯有把功课做得充足,她才是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