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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明亮对妻女的体贴,大家也都看得见。早晚接送孩子,有时顾素兰的水果摊子忙不过来,他主动买菜做饭,还热乎乎地给顾素兰送过去。一条巷子里的女人们谁不羡慕这样的好老公。黄杰自己也没少挨老婆的埋怨,“你看看人家廖明亮”这句话差不多成了她的口头禅。
但是另一方面,廖家和邻居们的接触也渐渐少了。
以前常常走门串巷,现在不过看到点个头,顶多站在门口闲聊两句。连夏天也很少看见廖明亮夫妻出来乘凉。儿子黄松涛的功课越来越紧,廖小乔的年级也越升越高,孩子们也难得碰到了。
可能是姑娘大了,就害羞起来。偶尔有几回黄杰在巷子里碰到廖小乔,小姑娘也总是不好意思喊他。黄杰跟她说话,她就静静地看着他,头一低就走开了。
后来又过了一年半载,廖家就搬走了。搬到当时最新的一片小区,二楼,七十五平方米。那时候大多数的楼房还只有四五十平方米,七十五平方米绝对是高档楼盘。廖家搬走的那一天,让一帮老邻居羡慕得要命。
廖明亮也很会做人,请老邻居们在小饭店吃了一顿饭,还一直说让大家有空一定去他们家走走。三口子打扮得都很时髦。廖明亮穿的一身又黑又亮的真皮夹克,顾素兰在脖子上扎一条紫罗兰的纱巾,廖小乔穿一件纯羊毛织的粉红色长袖连衣裙。
这一帮邻居里,廖小乔因为小时候经常跟着黄松涛玩的缘故,所以跟黄杰也最有感情。席间,好几次黄杰都看到廖小乔在看着自己。可是当他也看向她时,却又不等他笑着出声,小姑娘又默默地将眼睛转开了。
廖小乔的个子长得不高,人又细又瘦,小脸雪白雪白的。按理说她家条件不错,不应该生得跟豆芽菜一样。都十岁了,别说跟同龄人不能比,就是比低年级的孩子也不算好。顾素兰笑着说,这孩子挑食挑得厉害。
黄杰自己也留了心,饭桌上面廖小乔是不大动筷子。于是临散场的时候,黄杰拍了拍小姑娘的头,很和蔼地嘱咐,要多吃点儿啊,瘦得一阵风都能吹倒了。
廖小乔睁着乌黑的眼珠直直地看着他。就在黄杰觉得她好像要跟自己说什么时,廖明亮忽然在饭店门口喊了一声:回家了,你作业还没写完呢!
小姑娘一惊,便匆匆地转身走过去,紧紧拉住了顾素兰的手。顾素兰远远地朝黄杰笑了一笑,廖明亮也点了一下头,带着妻女一起走了。
这一别就是好几年没有音讯。虽然吃饭的那一天,廖明亮一再地说让他们去新家玩,可是到临了谁也不知道他家究竟在几号楼几号室。一个小区那么多住户,要怎么去找?大家也就渐渐地忘了这件事。
黄杰再一次得到廖家的消息时,儿子黄松涛的警校都上得差不多了。说起来也怪丢人的,黄松涛第一年考警校还没考上,又复读一年。
消息的传来也很偶然。廖明亮一个同事的亲戚正好跟巷子里的一个老邻居结成亲家了,东拉西扯里提起了廖明亮,这才发现大家都知道这么一个人。
同事的亲戚很惊诧地说:“哎呀,你们还是老邻居呢,他家出了大事儿了不知道啊?”
老邻居吓了一跳:“他家日子不是过得挺好吗?好几年前就搬到楼房去住了,还那么大一套。”
同事的亲戚一拍大腿:“哎呀,那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了。他们单位经济效益实在太差了,一大批人下岗了。廖明亮是头一批。”说着,很是感慨地大叹一口气,“真想不到啊,铁饭碗竟然也能砸了。”
老邻居一怔,忽然又想起顾素兰:“那也还有他老婆的水果摊子啊!他老婆做生意挺精明的,也不至于……”
还没说完就被那亲戚打断了:“快别提了。他老婆吃老鼠药死了!”
老邻居真是吓得呆住了。好半天还是怀疑:“不可能吧!他老婆好好儿地吃什么老鼠药啊?”
亲戚也不大清楚:“不知道啊!好好儿的一个水果摊子,突然就不做了。没出一个月就吃了老鼠药了。听说,当时廖明亮不在家,只有女儿陪着。女儿还以为妈妈睡着了,一直到晚上该做晚饭了,人也没起来,女儿这才去摇她……人都已经又冷又硬了。”
老邻居听得目瞪口呆:“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听亲戚一说时间,老邻居更是大吃一惊。就是廖家搬家还不到一年的时候。
亲戚继续往下说:“他家女儿也挺古怪的。就是年纪小吧,当时也有十岁、十一岁了,可是看到妈妈死了光愣在那里了,也不知道哭,也不知道喊。要不是正好有邻居过来借点儿酱油用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发现。反正从那以后,就是父女俩相依为命。廖明亮喝酒喝得很厉害……”
“什么?”老邻居忍不住插嘴,“廖明亮滴酒不沾的啊?”
亲戚也意外得要命:“是吗?那可能是以前不喝吧?现在简直就是个酒坛子啊!什么工作都做不长,只能做点儿散活。他老婆留了一点儿钱,又很快被他花光了,只能跟女儿两个勉强过日子。动不动就打骂那孩子……”
老邻居还不忍心地替他说两句话:“哎,喝醉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哪里啊!”亲戚把眼睛一瞪,“喝没喝醉都打。四周边的邻居谁不知道!拿到什么就用什么打,有人看不过叫他下手轻一点儿,反而被他骂回来。唉!毕竟是人家家里事,棍棒底下出孝子嘛,也不好多管不是?”忽然又把眉头一皱,很有些厌恶地道,“再说,那孩子自己也怪不讨人喜欢的。”
“小乔?”老邻居又愕然了,“小乔挺好的啊!从小就特别乖,又有礼貌。”
“是嘛!”亲戚也又一次意外了,不觉有些好笑,“咱们说的是不是一家人哦!”
很快,廖家的消息就从这位老邻居的口里传遍了整条巷子。黄杰听着老婆唠唠叨叨地发些感慨——儿子在外地上学,家里只剩下他们老两口——心里头真不是滋味:看着挺美好的一家人,怎么就落到了这步田地?
谁能告诉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廖家搬走的这几年里,黄杰的工作情况也发生了变化。随着经济发展,城区扩大了一倍。他原来的派出所和相邻的一家派出所合并成大派出所。廖家后来搬的那个小区也划入了他们管辖的范围。
黄杰听说他家原来出了这么大的事,不免心里惦记,便找一个时间过去看看。
那个老邻居也没打听出廖家究竟几楼几号。那时候也不像现在,什么用户资料都输入电脑联网了,全都是纸质档案,要查出来可不容易。黄杰只好算准了下班放学的时间,在进小区的必经之路上等着。
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在匆匆忙忙往家赶的大人小孩里终于看到一个瘦弱矮小的身影。黄杰眨眨眼睛,细看了看,小姑娘虽然比当年搬走的时候长高了不少,但还是比同龄人矮了半头。脸上白得有些发青,半长的头发披散着,黑漆漆的。身上的校服洗得很干净,颜色有些掉了。
那孩子完全没有看到他。或者说她走路根本就不看人,只低垂着眼睛看着脚面前头,沉闷地走着。其他的孩子们从她身边过去也完全不看她,只顾自己有说有笑,好像她只是一团空气。还有个别孩子恶作剧似的,故意撞她一下,也有从后面猛地一掀她的头发。她也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好像她也当他们不存在。
“小乔!”
叫第一声的时候,她还是没听见。黄杰只好连名带姓又叫一遍:“廖小乔!”
这时,小姑娘正好走过他的面前,差点儿擦身而过。她停住脚步,有点儿被吓到地微微一抖,才迟钝地朝着黄杰的方向转过脸来。
黄杰自己也怔住了。虽然原本也料到,可能会有一丝生疏、一丝尴尬,可是也没有料到会生疏尴尬到这么个样儿: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能不能走过去了。
廖小乔的眼神好像看到了什么稀奇的东西一样,微微睁大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就像之前老邻居听人说的一样,很是古怪,不说话也不动,脸上的惊讶也渐渐地变成了木然。然后什么表示也没有,就那么掉头就走了。好像看到了他,可是又迅速地忘了这回事。
弄得黄杰又是一呆,看她真头也不回地走了,才连忙追上去。
“小乔,我是黄伯伯啊!”他想,可能孩子太久没见他,没认出来吧。
这么多年过去了,孩子长大了,他也变老了。前几天,老婆还对着镜子很郁闷地喊,真变成老头儿老太太了。黄杰当时嘴上说得轻松,还笑了老婆几句。可后来又忍不住趁着刮胡子的时候,偷偷照了照镜子。可不是吗?白头发多了那么多,眼袋下面的皮肤都松了。
一时之间孩子觉得陌生也是应该的。
于是他跟在廖小乔后面,又叫了两声。
但是廖小乔依然停也不停,还是和之前一样,只低垂着眼睛看着脚面前头,沉闷地走着。
黄杰跟了有十几米远,自己也困惑了,不由得停下脚步。要是换成普通人,可能就不想自讨没趣了。黄杰毕竟当了快二十年的民警,虽然当时心里头说不清楚,却总觉得悬了起来,怎么也放不下。
于是他又追上去。就算廖小乔不理会他,他也还是默默地跟着。一直跟到她家楼下。
黄杰还打算一直跟到她家门口。反正他们是十几年的老邻居,看着廖小乔出生的,他就不信廖小乔不理他,廖明亮还能不让他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