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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时前。也就是方煜文刚刚醒来,丁浩然听到主治医生说他没什么要紧了,便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难得的空闲里,人是静着的,可是脑子里依然乱哄哄的。他低着头静静地发呆。
这些天,院方也被他不管不顾、拼命做手术的劲头儿弄得心惊胆战,已经强行给他放假了。可是他还是照常来医院,就算没有班可上,他也愿意待在医院里。
没办法,他不能一个人待在家里。只要一静下来,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很多事。大多数都是小时候的事。一件一件,会像电影一样不停地在他的脑海里时而凌乱、时而有序地播放。
有的时候,他会想起父亲韩平和他相处的点点滴滴。把他扛在肩膀上,抓着他的两只手扮成飞翔的鸟;把他抱在怀里,想尽办法哄他吃他不喜欢的菠菜;接他回家的时候,路上正好碰上卖棉花糖的,一定会给他买最大的那一朵……
父亲没有钱。
家里一直因为他的病和母亲的伤用了很多钱,还欠着大笔的债。但是他觉得自己的童年其实过得还不错。他也不想自尊心过剩地说最幸福,因为他确实没有享受过很多同龄人能够享受到的东西。但是他也有别人没有的幸福。
比如,他很少有新衣服。但是父亲会画上两笔。虽然画得不很好,但画些简单的小动物还是难不倒他的。母亲就把那些小动物做成贴花,缝在裤子上头。小动物经常换,就像又买了新裤子一样,小朋友们一样很羡慕。
幸福这东西是不必和别人比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幸福就够了。
丁浩然觉得,父亲给了属于他的幸福。
所以当父亲因为生病而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脾气,会莫名其妙地发怒,手舞足蹈得像怎么也停止不了的时候,他觉得惶恐极了。他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所以惹得他不高兴。
但是记得最清楚的,还是那一天。送走妹妹孙黎的那一天。也是父亲决定自杀的那一天。
他们一家三口一起看着孙黎被接走。
那时距离上学还有一会儿,所以,他又跟着父亲和母亲一起折回家里。父亲跟母亲说,孩子还在长身体,今天早饭吃得急了,家里有几个饺子,再给他煎几个饺子吧,浩然喜欢吃那个。
因为妹妹的病有希望了,母亲心情很好,马上笑着点了点头转进厨房。
当厨房里传来油炸的稀里哗啦的声响,父亲拉着他的一双手,在他面前蹲下了。
“浩然,”他凝视着他说,“要是爸爸以后不在了,你跟妈妈不要难过。你要管丁叔叔叫爸爸。”
还很年幼的自己没听懂,很奇怪地问:“为什么?”
其实他是想问,爸爸为什么以后会不在啦?但是父亲却会错了意,以为他问的是后一句。
父亲摸了摸他的头:“丁叔叔其实才是你的爸爸。”
丁浩然一下子睁圆了眼睛。十岁的孩子其实已经懂很多事了。至少知道你叫一个人爸爸,意味着什么。
父亲努力地笑着,但是眼睛里只有难过:“其实丁叔叔做你爸爸是好事,他可以让你和妈妈都过上好日子,比爸爸……”他忽然停顿了一下,才苦涩地改了口,“比我好多了。”
丁浩然一下子惶恐起来。他害怕地看着父亲病得白且消瘦的脸,呆呆地问:“爸爸,你不要我了吗?你要像送走妹妹一样,把我也送给别人吗?”
父亲登时怔住了。他红着眼睛忍了一下,但还是没忍住,一低头就落了泪。他攥紧了他的一双小手,紧得让丁浩然觉得疼。但是丁浩然懂事地忍住了。然后他听见父亲很认真地跟他说:“要的,爸爸永远都要你。”
“爸爸就是想让你知道,”他对着丁浩然不停地流泪,声音都变得更低更艰难了,“其实,你是别人的孩子也不一定是坏事儿。爸爸没有用,爸爸只会生病……”
然后他就再也说不下去了,一把抱住了丁浩然。丁浩然便也抱住了他,忽然也很伤心。他有点儿想哭,可又不敢,只好有点儿茫然地一遍又一遍地叫着爸爸。
但是当母亲一脸微笑地端出新煎的饺子时,父亲早已恢复了正常。眼泪擦得干干净净,好像根本就没有伤心过。他亲手夹起饺子,一个一个地喂他吃。
惹得母亲笑着抱怨了一句:“都多大的孩子了,还不让他自己吃。当心被惯坏了。”
父亲笑着继续喂他。母亲也没有再说什么。等他吃完,父亲又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很仔细地给他擦了擦嘴。然后,就像看着妹妹走一样,站在门边,看着他和母亲越走越远。
丁浩然坐在母亲的自行车后座上,回了好几次头,每一次,都看到父亲仍然站在门前,直到变成一个小点,直到再也看不见……
长大以后的丁浩然,才能够明白,父亲说其实你是别人的孩子也不一定是坏事儿,究竟是什么意思。父亲是太爱他了。爱到就算明知他不是父亲的骨血,却也不能不去庆幸:不是他的骨血,就不会遗传到他的病。
也许外人会以为,他对父亲来说,只不过是一种伤痛。但是他们不知道,父亲可以爱他爱到抛弃伤痛。
虽然年幼时的他,还不能明白到这个地步,可是心里始终朦胧地坚守着属于父亲的那一片土地。
所以,父亲去世的那年冬天,那个人又像往年一样来到的时候,他连丁叔叔也不肯叫了。
其实在此之前,丁浩然还挺喜欢那个人的。
因为他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带许多好吃的、好玩的东西给丁浩然。丁浩然身上的新衣服,多半也是他买的。小孩子都这样,似乎很容易被收买,但又总在出其不意的地方固守。
那个人很忙,一年里也不会出现几次。
有一次看家里太困难,就要给他红包。但是母亲却浅笑着说,又不是过年,给什么红包。那个人就会深深地看母亲一眼,默默地收回。反而是父亲笑着说,谢谢。
只此一次。
但是每到过年的时候,他一定会出现,包一个很大的红包给他。只有这个时候,母亲不好说什么。
那个人话不多。很多时候,他都是听父亲和母亲讲些家庭琐事。丁浩然还会拉着他到一边一起玩。所谓的一起玩,其实也只是丁浩然自己玩,他在一边沉默地看着。
当时,那个人应该也不知道他的身上流着他的血。
丁浩然长得更像母亲。而且丁浩然记得很清楚,那时候他管他叫丁叔叔,男人的脸上总是会露出一抹很开心的浅笑。那样的笑容,他后来再叫他丁叔叔的时候,就怎么也无法出现了。
父亲走后的那年冬天,虽然他们搬了家,可是他依然准时在过年的时候出现了。
那天下了很大很大的雪,一脚踩下去,会现出一个深深的脚印。这在天安市这个南方城市是很少见的。很多邻居家的孩子,都出来团雪玩。对门的那一家也是个男孩子,和他差不多大。做父亲的也拿一把铁锹出来,和儿子在门口兴致勃勃地铲了一堆雪,又滚了一个很大很圆的雪球安在上面,又拿来彩笔,在雪球上面画了眉毛眼睛,就变成了一个雪人。
从头到尾,丁浩然一个人坐在门口看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人也来了,站在他身边好一会儿,丁浩然才发觉。看到那对父子很高兴地拍了拍雪人,一起回到家里去,那个人便也蹲下来。那身昂贵的衣服拖在雪地里他也不管。他摘掉手套,抓了几把雪,有些笨拙地团出一个不知道是熊还是兔子的小怪物,捧在手里送给丁浩然。
丁浩然双手接着,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就将小怪物狠狠地扔在了雪地里。他转头跑回屋子里。可是在屋子里的时候,却又忍不住偷偷从玻璃窗向外看。那个人依然还是蹲在雪地里的模样,一动不动地,好像还在面对着曾经坐在那里的他。
不可否认的是,在收到那个不知名的小怪物时,其实心里还是高兴的。
明明还是高兴的。
丁浩然也知道自己对于那个人的执拗近似于无情、残酷,虽然还不能说毫无理由,但肯定是不充分的。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任人鱼肉的角色。在他的商业扩张当中,多的是人家被逼得走投无路、一无所有。但是他既不曾逼迫过父亲,更不曾逼迫过母亲。相反,他是给过他们那个家最多帮助的人。
从自己的内心深处,丁浩然根本就很明白,在父亲和母亲的悲剧里,那个人也可以算是一个受害者。
这些天,他总是不停地回想起以前。一会儿想起父亲,一会儿想起那个人。一开始,他们会在他的脑海里交替出现,渐渐地,就变得混乱起来。虽然才短短的几天,但是回忆的次数比以前几年加起来都多。
涨得他的大脑像沸腾似的疼。
丁浩然痛苦地皱着眉头,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冷不丁却听有人在叫他。
“丁医生,丁医生。”
猛一抬头,就看见路佳竟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的面前。一脸关心地问:“你不舒服吗?”
丁浩然忙收回手,敷衍道:“没有。”又问,“什么事?”
听他一问,路佳不觉愁眉苦脸起来。
丁浩然便一下子明白过来,这些日子,这也不是第一回了。便疲惫并了然地问:“他又不肯吃东西?”
路佳为难地点了点头:“我们怎么喂,他就是不肯张嘴。他只吃你喂的东西。”
丁浩然微微别过去脸:“那就让主治医生给他打营养针。”
路佳轻轻一惊:“丁医生……”
丁浩然:“快去。”
路佳在他面前又踌躇了一会儿,见他头也不抬,正眼也不瞧,只好磨磨蹭蹭地转了身。一步三挪地走到办公室门口,正想狠心出去,忽然又听到了丁浩然的声音。
“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