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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树海微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半边脸很无力地瘫着。即使他现在没做什么表情,也很容易让人看出来,他没有说话的欲望。保姆还算忠于职守,虽然这些天他一直不配合,她还是每天都带着精心烹饪的菜肴来服侍他。
“丁先生,你还是吃点儿吧。”保姆一手端着一碗鱼汤,一手小心地舀了一勺子,“就是不吃,也该喝点儿汤。这样才好得快。”
丁树海还是没动。他是半身不遂了,脑子可没不遂。什么叫好?也许他努力地做些复健,一年半载后,大概可以歪着身子、抖着手坐在轮椅上让人推出去晒晒太阳。但是永远也不可能回到以前可以两条腿走路、吃东西不会流口水的样子了。
复健。呵。
他在心里笑,脸上仍然不露出一点儿表情。他不是早就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啦?三十年前,他就陪着苏清芳押错宝。为此,他几乎失去了所有自己在乎的珍宝。事到如今,他哪里还有资本再押一次。
盲目的乐观实在比清醒的放弃更可悲。
“丁先生……”
面对着他贯彻始终的沉默,保姆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可是她又不忍心就这样走开,只好徒劳地端着碗守在病床前。
丁树海想对她说,你大可以走了。她劳动,他给钱。她对得起他付的工资了。也是时候,该去找下家了。可是他又觉得,即使自己开口,恐怕也很难发出让她听得懂的声音。
便索性闭上了眼睛。
又静了一会儿,保姆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把碗轻轻地放在了病床边的小柜上。不一会儿,便传来了病房门被轻轻打开再关上的声响。
丁树海不易察觉地叹了一口气。
于是当耳旁突然响起另一个声音时,他从心底里吃了一惊,连忙睁开眼睛。
“想死的话就痛快点儿说,”丁浩然神色冷峻地站在他的面前,“我可以帮你一把。”
丁树海微微张开嘴。不是他能这么冷静,而是半身不遂后,面部的肌肉已经没有办法再像以前那么灵活了。
丁浩然双手抄在口袋里,始终离他的病床有一步之遥,不肯上前,却也没有再退后:“反正你现在也基本稳定下来了。你这样不配合,再在这里待下去,也不过是多占一张床位。”
儿子冷酷的话语,让丁树海的脸又慢慢地恢复了正常。
丁浩然:“我可以跟你的主治医生说一声,让你早点儿回去。一个人在家里,没人巡房也没人服侍你,你随时可以按照自己想的去做。”
丁树海艰难地张了张嘴,终于努力地吐出一个很模糊的字:“好。”
等了一阵,意料中丁浩然应该马上离去,却没有一点儿声音。他吃力地转动眼睛,看到青年依然脸色冷峻地站在原地,倔强地绷直脊背。可是看着他的那双眼睛,却微微地变得更红了。
“真想死的话,遗嘱什么的也赶紧给我改了。”丁浩然又说,“你的东西我一样都不要。你爱给谁就给谁,别给我就行了。”
丁树海实在忍不住,无声地笑了一下。只有一边嘴角能动,另一边像是中毒似的只能轻微地发颤。一抹很怪异的笑容。然而笑着笑着,心里的苦涩终于不能控制地席卷上来,逼得他的眼睛也不由自主地发烫了。
丁浩然不想要他的东西他相信。可是比起不想要他的东西,丁浩然似乎更肯定他一定会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留给他。
其实他还真没把一切都给他。遗嘱是早就立好了。他也不年轻了,做事又一向喜欢早做准备,十年前就和信得过的律师商量过,立好了一份很严密的遗嘱。他知道丁浩然不会要那些东西,所以他也从一开始没打算给他。他其实只把一些不怎么值钱的划给他了。
但是丁浩然竟然会这么肯定他一定会把一切都给他。那么,他可不可以假假地幻想一下,就算丁浩然不接受他是他的父亲,可至少也是知道他这个做父亲的是爱他的。
丁树海满脸怪异的笑容,艰难地摇了摇头。他不想改遗嘱。
丁浩然红着眼眶冷笑:“做不到?”他恶毒地说,“这都做不到,你还死个什么劲儿!”说完,又在原地静默着,僵持了好一会儿,才像一个愤怒的失败者一样,慢慢地走到病床头的小柜,拿起那碗汤。已经冷掉了。
他什么都没说,端起那碗汤离开了。
一出病房,却一下子碰到路佳。小姑娘本来正低头把耳朵死贴在门上偷听他们的谈话,冷不丁他从里面开了门,一下子撞进了他怀里。
慌得她连忙跳出来,红着脸话都不会说了:“丁、丁、丁医生!”
丁浩然关上门,垂下眼睛看了看她,忽然把那碗鱼汤往她手上一丢。吓得路佳连忙接住。
“去,”他说,“热一下。”
“啊?”路佳一愣,才恍然大悟,连忙一迭声地答应着,好像端了圣旨一样用两只手端着那碗汤,掉头就向放微波炉的茶水间一路小跑过去。
跑了一半,又忽然跑回来,有点儿不放心地问:“丁医生,你不跟着一起去?”
丁浩然红着眼睛微瞪她一眼,即使在这种时候,他也拿这小女孩儿没办法:“我是那种半途就甩手走开的人吗?”
路佳没敢出声。但是也没动步子。
丁浩然实在没办法,不太耐烦地把两只手抄在白大褂里,抿着嘴唇带头向茶水间走去。路佳方咬着嘴唇小心地笑了,端好汤碗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后头。
他们谁也没看到,就在他们离开时,有一道身影小心地从楼道那头走了出来。
其实柳志贤早就到了。只是看到丁树海的病房里一直有人陪着,先是保姆,然后又是丁浩然。他只好退到楼道那头等着。
他的手一直在发抖,心脏的部位却静得可怕。要不是自己还在呼吸,还没有倒下,他真怀疑心脏是不是已然停止了跳动。这种状态他以前从来没经历过。有点儿像害怕,但应该不是。因为他并不很害怕即将要发生的事,相反,他还有些期待。
他一直在盼着那些人快点儿走开。
等丁浩然他们从茶水间回来只有两三分钟。柳志贤一面飞快地向病房走去,一面在脑子里飞快地算着。其实他只要一分钟就够了。
他轻轻地闪进病房里,看到了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年老男人正不能动弹地躺在床上。丁树海听到声音,也吃力地向他看过来。虽然眼皮颤抖着,有点儿难以睁开,但柳志贤想,这恐怕是丁树海头一次这么认真地看他。
上一回他们见面,孙黎还没有死。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柳志贤永远忘不掉那一天。
他记得丁树海懒洋洋地坐在客厅里的那张沙发上,从头到尾都没说上几句话。虽然丁树海是坐着的,他才是站着的,可是丁树海总能垂着眼睛看他。
没有那一天,他和孙黎也许不会分开。
没有那一天,就算他和孙黎分开了,至少也能留一个漂亮点儿的模样在她的心里。
没有那一天,孙黎就不会走上一条不归路。啊,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呢?他再也不是以前的柳志贤了:虽然卑微,但至少还是站着的,不曾对谁屈膝。
柳志贤睁着一双眼睛,向丁树海一步一步走去。双手依然在颤抖,并且每走近一步便颤抖得更加厉害。
当他停在丁树海的病床前,双手颤抖得连肩膀都跟着轻微晃动起来。当他看到丁树海的眼睛里满是惊愕,隐约还透出一些未知的恐惧,他终于明白了:这确实不是害怕,而是兴奋。
耳旁一瞬间响起方煜文温柔的声音。方煜文对他那么好,肯站在他的立场上为他说话。
“你还是可以为孙黎做一些事的。虽然她已经死了,但是你还没有死。”
“谁夺走了你们的快乐,你也夺走他的。谁践踏了你们的尊严,你也践踏他的。谁毁灭了你们的生命,你也毁灭他的。”
方煜文说。
有一些话是他以前说过的,有一些话是刚才在加护病房里说的。但是什么时候说的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是对的。
他早该按照他的建议去做。
柳志贤从丁树海的脑袋下抽出枕头。丁树海一直看着柳志贤,枕头被抽出的那一刻,他的头无力地落在平坦的床铺上。但是他仍然一动不动,看着柳志贤双手拿起枕头向自己的脸上压下来,他反而连那一点儿未知的恐惧也消失了。
因为之前,他确实还不知道柳志贤想干什么。但是他现在已经知道了。
在雪白的枕头蒙到脸上的一刹那,他还很平静地闭上了眼睛。但这些,柳志贤都不会看到了。
柳志贤只看到那只大而蓬松的枕头像一朵洁白无瑕的云慢慢地飘下去,挡住了他不想看到的丑恶。那朵云是那么安详、那么美丽,让他不由得紧紧地抓住,再抓住,生怕稍一放松,就会从他的手里又飞走。
飞到那遥不可及的天边。
他一眼不眨地紧盯着枕头,世界都变得太安静,一点儿声音都不能传到他的耳朵里。直到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忽然从后面将他狠狠推开。
柳志贤猝不及防,一下子跌倒在地。眼角的余光看到一道白色的身影冲了过去。
“喂!喂!”丁浩然摇了摇丁树海,丁树海已经闭上了眼睛,“你给我醒一醒!”
没有呼吸,也没有脉搏。丁浩然一下子被一种海啸一般的惊恐淹没了。这种惊恐是那么熟悉。虽然只有过一次的经验……可是只有一次,也已经足够。
那一年他还不满十一岁,他抓着母亲的手,不管多么惊恐,多么流泪,也不能阻止母亲闭上眼睛。
紧跟在后面的路佳,这时倒后知后觉地从极度震惊中反应过来,手里的碗啪一声摔在地上。她什么也顾不得了,连忙也赶过去。一把抓住丁浩然的胳膊狠狠地摇了摇:“丁医生!丁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