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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林建军大喝一声:“汪辉!”
汪辉一愣,才有点儿回味过来自己又犯浑了。但是女人的眼神还让他有点儿下不来台。直到林建军低声地斥一声:“坐下。”他才慢慢地坐回去。
“我什么时候可以走?”女人不打算配合了。
林建军:“你随时都可以走。”
女人马上道:“那我现在就要走。”
林建军:“但是你还不能回店里和家里。”
女人一惊,敌意再次涌现:“为什么?”
林建军:“我们要去你店里和家里调查。”
女人:“我不同意。你们有什么证据非要把纪月红的事往他头上扣?”
林建军:“你不同意没有用,老实跟你说,我已经派人看住面店和你家了。我们去那里调查,是为了柳莹。除了汪辉和雷诺,一整个天香苑的人都可以证明梁家宽干了什么。”
汪辉还补上一句:“等柳莹缓过来,你说什么都没用了。”
女人神色一紧,死死地抿住嘴唇。
林建军觉得说到这个份上,再跟女人耗下去也没意义,就将笔记本一合。汪辉便明白这是要到此为止,一瞬间想起雷诺叫他问的那句话还没问,连忙抢在林建军表态前道:“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林建军和女人都微微一怔,一起看向他。
“你老公煮的面好吃,还是你煮的面好吃?”汪辉问。
女人脸上一片茫然。连林建军也不知道他干嘛要问这个。
“这还用问,”女人说,“今天中午来店里的时候,你不都说了吗,还是他的面地道。”
汪辉:“现在是问你呢。你自己觉得怎么样?”
女人狐疑地看看汪辉,企图凭她做惯生意看惯人的眼睛,能从汪辉的脸上看出一些门道来。可惜,连汪辉自己也摸不着头脑,又哪有门道好给她看。
“当然是他好。”女人呵呵一笑,有点儿讽刺似的,“他家的绝活只传儿子,我可是外人。”
沙国雄和李亮那边倒是进行得一帆风顺。梁家安非常之配合,问什么就吭吭唧唧地答什么,只可惜没什么有用的资料。等林建军这边出审讯室,他们已经在走廊里等着了。雷诺也从监控室里走出来。
林建军问女人有没有可以暂时落脚的地方,女人说有个娘家亲戚可以住两天,便叫沙国雄和李亮把女人和梁家安送回去。
雷诺主动要求道:“我也去吧。”
汪辉:“你算了吧,你自己都是个伤号,赶紧歇着。”
雷诺坚持:“我不要紧。”
汪辉还想劝,林建军却已改变主意:“那就还让汪辉和你送。是你们把人带过来的,还让你们送回去。”
沙国雄和李亮当然没意见,谁还嫌事情少了。但是也没让他们捞着便宜,林建军马上又多叫几个人,这就一起往面店和梁家赶过去了。
一行四人上了车,叔嫂两人都不说话。梁家安还是和之前一样,喜欢紧缩在靠车门的边上坐。女人也没什么力气似的,整个人仰靠在椅背上。雷诺默默地从后视镜里看了看他们。
汪辉问梁家安:“你回哪儿啊?”
梁家安磨叽了一会儿,还是小声地说明地址:“桃园新村。”
汪辉吃惊道:“桃园新村?”一下子转回头,“几号楼?”
梁家安慢吞吞地道:“你不用送我进去,在小区路口放下就行了。”
汪辉声音不禁高起来:“问你几号楼!”
雷诺忽然插入道:“他不肯说,你知道的吧?”
女人怔了一下:“我哪知道。他自从搬出去以后,连他哥都不怎么联系。我们还以为他住在公司宿舍。”
汪辉继续追问梁家安:“喂,问你呢!几号楼!”见梁家安还在磨叽,索性一拍椅背,“是九号楼,还是十号楼?”
梁家安惊得眼皮子一跳,眼睛瞪大足足一圈。
旁边的女人也是一脸的惊讶并着茫然:“怎么了?九号楼怎么样,十号楼又怎么样?”
梁家安脸色变得很不好了,嘴唇发起抖来。
女人也催了一句:“你怎么还不说啊?这有什么的!”
在所有人的注视里,梁家安舔舔嘴唇,终于嗫嚅地说出答案:“九号楼。”
汪辉二话不说,握紧方向盘一踩油门。车子轰的一声,像一头发现红布的斗牛,恶狠狠地窜出去了。
天香苑这边的调查也接近尾声了。所有人都接受过警察仔细的询问,还留下联系方式。这次突发事件不仅给众人带来惊吓,也占用了许多时间。当危险过去后,时间一长,人们的不耐烦也渐渐显露。等到警察终于同意放人走,大家都是不约而同地松一口气,调头就往门外赶去。
到了门外,也不是一马平川,好多记者都在等着。林建军、雷诺等人走后,媒体便得到消息蜂拥而至。要不是警察把大门守住,他们恐怕早就挤进来了。
李天成等人不想再耗下去,便随着人流有意识地躲开那些记者。大家都觉得很是疲惫,更不用说还有个才几岁的小外甥。虽然大厅里发生那骇人的一幕时,妹妹和妹夫并没有出来,而是和孩子一起留在包厢里,但是大厅里传来的那些可怕的动静,尤其是最后一声枪响,都把孩子吓坏了。一开始是吓过头了,躲在他妈妈的怀里大气都不敢出,后来和那么多人挤在大厅里,想回家又回不了,便哇哇大哭起来。一家人轮换地抱着他哄。现在哭到没力气,蔫蔫地靠在李天成的肩头,可怜极了。
大家正打算回家,谭晓敏的手机却在这时响起来。
李天成抱着孩子问:“怎么了?公司?”
谭晓敏看着来电显示,微微皱一下眉头:“不是。是我那个朋友,和雷诺有点儿像的那个。”
李天成点点头。
谭晓敏一边和家人去拿车,一边接起电话,还没来得及出声,那边先急匆匆地问起来:“你没事吧?”
倒问得谭晓敏轻轻一愣。
对方很着急地道:“电视上正在播新闻,说天香苑出了大事,警察、救护车全出动了。我想起来,你不是今天在天香苑过生日吗?怎么样了?”
谭晓敏为对方的关心胸口一暖,笑道:“没事没事,我们都不过是旁观者而已。”
然后就听手机里很明显地传来舒了一口气的声音。
“没事就好,”对方的声音也恢复了常态,仍然是不紧不慢里稍微带着一丝稚气,“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应该也去的。兴许能帮上忙。”
谭晓敏低头一笑:“不用,幸亏你没来。你家里还有妹妹要你照顾。”
“我妹妹也很担心你呢。”
“啊,是吗?替我谢谢她。”
手机里的声音忽然远了一些,年轻人在跟他的妹妹说话,好像是问她要不要说两句。
谭晓敏捧着手机,静静地等回答。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然有一丝期待,能和那个语言困难的姑娘说上一两句话。
但是很快,手机那边还是传来令她失望的声音。
“不好意思,她还是不愿意。”年轻人的声音也略显沮丧和尴尬,“我还以为……真是不好意思。”
谭晓敏连忙道:“没关系没关系。”
原本以为妹妹可以迈出这一步,结果只是又一次失败。做哥哥的才是最难过的吧?她想安慰他,这种事也急不来,但想想,还是咽回去了。
他已经够不着急的了。严格来说,他自己都还是一个大孩子。没有父母,没有一个帮得上忙的人,仅凭自己一个人照顾一个有特殊需要的妹妹这么多年。
谭晓敏一不留神就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女儿在医院才几个月,她还有丈夫,还有家人……可她都不能多想,稍微一多想就觉得受不了。
何况是他呢?
谭晓敏吸了一口气:“等过段时间,我会再去看她的。”
比起那些空洞的话,还是实际行动更好。
年轻人的声音果然又亮起来:“那真是太好了!”然后又略略一阵迟疑,“不会不方便吧?”
谭晓敏:“不会的。”
最后,年轻人很坦率地说了一句:“你能来,我妹妹一定会很高兴的。”便和她再见了。
修长洁白得像是汉白玉雕出来的手指,才刚轻轻地按下结束键,那张脸上的温和笑容便骤然消失。迅速得好像之前的温和笑容,只不过是一张面具,说取下就能取下。
在他身旁,轮椅上的少女不知道第多少遍看到这令人心寒的诡异景象。她习惯性地垂下眼睛,看到也只当作没有看到。
“真是麻烦。”年轻人的声音也失去了温度,虽然还是带着一丝稚气,虽然还是很美妙的音色,却像他的手指一样,让人联想到坚硬、冰凉的汉白玉。
他转过身,走到轮椅前,还未脱离少年期的身体有一种发育中的瘦削,但也足够遮挡去身后的光线。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看了一会儿自己的身体在少女的身体上制造出来的阴影。然后,慢慢地在她面前蹲下,微微睁大眼睛,更好地看清她的脸。
“她是真地很关心你。”他说。
少女还是一动不动地低垂着眼睛,对此没有丝毫反应。
“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高兴吗?”他说话的语调有些奇怪。
不,是根本就没有语调。
他的声音没有一点儿起伏,甚至连节奏都很均匀,像机器人在照本宣科一样。
再配上他的脸……
他的脸上也没有一点儿表情。除了说话必须要牵动的肌肉,他的脸平静得就像一片死水。
“她说过段时间就会来看你。”他微微抬起头,好像想了一想,“过段时间是多久?”
少女不出声,他就继续自说自话。看起来,他也根本不在意少女的不配合。
“这种模糊的概念真麻烦。”
“是一个星期,是十天,还是一个月?”
“这个实验有点儿超出我的预期了。”
“谭晓敏,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会是一个失败的实验品。”
“啊,”他惊醒似地颤了颤眼睫,“这个时候,我是不是应该露出失望的表情?”
少女始终低垂着眼睛。这是她最后的保护层。好像看不到,眼前的一切就没有发生。
然而和年轻人生活太久,即使她努力克制住自己不去看,不去想,脑海里却也还是像条件反射一样,自动地描绘出年轻人的脸。他说完那句话以后,一定又开始练习做出合适的表情。他实在是一个非常高明、非常善于学习的人。
“哼哼……”
她听到他从鼻腔里发出微弱的笑声,紧攥住轮椅扶手的左手不由自主地一颤,鼻尖上泌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你这样可不行。”他含着笑意说,“我还是可以看得出你的表情。”
说着,他的手轻轻覆盖上她的左手:“你是在恐惧吗?”
那微冷而干爽的皮肤触感——她必须咬紧牙关才能强忍住想要一把抽出自己左手的冲动。
“你跟我还真是滑稽。”
“一个拼命地想要露出各种表情,一个拼命地不想露出各种表情。”
“如果这世上真有灵魂就好了。把你和我的灵魂交换,那就各得其所,皆大欢喜了。”
“啊,不行。我还挺喜欢自己的脑袋的。最好是能像《聊斋志异》中的《陆判》一样,互换头颅,互换身体。也许哪一天医学昌明了,真地可以做到。”
“你越来越恐惧了。”
“你为什么这么怕我?”他困惑地皱了一下眉头。
“我对你明明就很好。”
“我从来就没有动过你一根头发,还救了你。”
“当年要不是我救了你,”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而利落地掀开她铺在膝盖上的毛毯,露出她藏住的右手——那只是从胳膊肘往下的一截义肢,“你失去的可不只是一只手。”
少女的脸色霎时变得更加苍白了,连咬紧的牙关都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隐隐约约地发出咯咯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