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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缠绵,一时竟是不住。
唐剪在雨中走得久了,身上终于全湿透了,但饶是秋雨寒凉,却仍冷不了他心内如焚。却不想,这时小毛子竟主动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唐剪最终进了芜园,但一番寻找,他并没有在芜园里看到什么或许藏着意义的东西,而当他从芜园出来,时间已近黄昏。细雨虽停,但阴云未散,天地间已是一片昏沉。
昏沉的天色让唐剪心中越发焦急,他脚步匆匆,很快又已经转过几条街,这时,小毛子突然大声喊着他,从侧面一条街狂奔过来。
唐剪听到小毛子的喊声那一瞬,心里一块石头总算放了下来,急忙转身去迎,小毛子已经冲过来扑进他的怀中。
小毛子的身上湿漉漉的,冰凉冷手,他抱住唐剪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委屈害怕地埋怨:“大哥,你怎么一直不来找我,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
这话听起来,似乎是小毛子一直躲在湖底洞,可唐剪去卧驼山阴寻他之时,他却根本不见影踪。
但不管怎么样,他能自己出现,他没有被恶人掳走,总是让唐剪欣喜之事。
小毛子吓到了,唐剪拢住他,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他湿漉漉的小身体,把他带回了客栈之中。
给小毛子洗了个热水澡,小毛子总算从恐惧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唐剪发觉,跟了自己之后,小毛子这头“小兽”,迅速地越来越像一个孩子该有的样子了。他开始懂得依赖,开始用哭泣释放恐惧,唐剪说不清这样的转变是好是坏,但本心之中,他愿意看到小毛子有这样的改变。
十几年来,唐剪心中本无挂碍,现在有了小毛子,他的心中有了挂碍,但同时,他也终于体会到了有个亲人挂怀的温暖。
唐剪喜欢这种感觉,他又一次暗暗在心中告诉自己,无论如何,自己要保着小毛子安全,要把他带出诛心镇,给他一个不一样的人生。
小毛子安稳下来,唐剪便叫了饭菜。小毛子饿了一天,现在美美地吃起来,浑然已经忘记了担心被唐剪抛下的恐惧。
唐剪看着他吃着,问起他这一天是否一直躲在湖底洞,说起自己曾去找他,小毛子点点头,一边忙乎着往嘴里送菜,一边回答了他。
小毛子全没了恐惧,说起这件事便也轻松起来,羞涩地笑笑说,自己确实一直都躲在湖底洞等着唐剪,但后来有很长时间自己睡着了,也许就是那时候恰好唐剪去找,所以他才没有听到唐剪的呼唤声。
自己一天的担忧都是因为小毛子寻之不到,结果却竟然只是这样?唐剪有些哭笑不得。
唐剪又问小毛子是如何找到的那湖底洞。小毛子说,自己自小就知道,而且竟说那里是他的另一个家。
说到这点时,小毛子忽然又露出惊惧悲伤的模样,对唐剪说,自己从小跟着师父,动不动就会被师父打,被师父家那妖怪一样的小少爷欺负,有时候自己甚至被赶出师父家。也就是被赶出来的太多了,他到处找地方躲避恐怖的黑夜,后来就找到了那个湖底洞,因为那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就把那里当成了自己的另一个家。
唐剪一阵心疼,心中蓦地跳出报应二字,对郑老三和他那个怪胎的结局。
唏嘘之外,唐剪又问为何小毛子可以轻松潜入湖底洞,自己却找不到入口。小毛子露出迷惑之意,挠挠脑袋,对此也表示不知了。
这一夜,唐剪又失眠了。
唐剪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概是从当年离开诛心镇吧,自己已经有多少年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他觉得自己的心总是飘着的,从来没有着落到一个踏实安稳的地方,所以失眠便成了他的常态。
如今在风雨飘摇的诛心镇,他自然更是难以安眠。
小毛子在唐剪身边时,却总是睡得很安稳——或许他只要不陷入恐惧,是总能睡得很安稳的,否则也不会在湖底洞睡着之时,连唐剪的呼唤都不能将他唤醒。
此时,小毛子便已经睡了。
唐剪睡不着,坐在床边看着小毛子,思绪却飘然飞去了听菊庄。
唐剪是想到了听菊庄里那场真实极了的幻境。
时至此刻,其实唐剪也还搞不清楚,那将自己捕捉进去的迷阵幻境,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自己见到李冰鲟,还是从听到那一声极似小毛子的叫声?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幻境呈现的内容。
唐剪猜测,幻境的内容大概是跟着他自己潜意识里执着的事情走的,才会那么清晰地呈现当年诛心镇人冤杀林迟英时的内容,因为只有那样的内容,才能更加煽动自己的情绪,迷乱自己的心。
那场景真是太真实太清晰了,此刻唐剪已经不在幻境之中,但想及幻境中的内容,竟仍是清晰无比,就像自己就是亲身又经历了一次当年之事一样,里面所有的细节都深深地烙印在了自己的脑海之中。
回想中,唐剪又看到了三叔那痛苦恐惧中带着冷漠的扭曲嘴脸,又看到了林迟英怨毒的眼神,又看到了孙婆婆孤傲森冷的模样,又看到了那些决定林迟英命运的恶人走上高台……
唐剪的肌肉不知不觉地绷紧了,额头渗出细密汗珠,忽然,他倏地瞪大了眼睛。
他想到了一件事,这件事让他的眼睛倏地瞪大之后,又立刻随着蹙紧的眉头紧紧闭上,然后,在他眼睑形成的“黑幕”上,走马灯似的开始闪过一个个久远的面容。
唐剪想到的是——幻境里的内容代替了李冰鲟的嘴,回答了自己关于当年“除妖委员会”中到底有那些人这个问题。
幻境中,最后登上高台的,就是“除妖委员会”里的人,唐剪已经再一次得到看清并记住他们的机会,唐剪当然绝不能放过!
一张张脸走马灯似的在眼睑上闪过,唐剪认真地辨认着,终于辨清其中所有人。
——顾行途,宋四娘,阮山郎,王度,李冰鲟,张明望,劳大周,路三娘,杜商……
那些人太清晰了,清晰的就像刻在了唐剪的心上,唐剪也不知,这是自己陈年的记忆被唤醒了,还是,真的有一把无形之刀,细细地,刻意地,把他们刻在了自己的心上。
现在,诛心镇这件杀人事,唐剪最主要的猜测,就是有人在借当年之事给林迟英报仇,之前因为李冰鲟一味逃避,唐剪并未能得知当年事的详细,现在,答案却突然就到了眼前。
只是,也许是世间事总是不能太满,骤然太清晰地得到了当年事的答案,唐剪反倒开始怀疑了。
他不得不想,听菊庄一场幻境,难道就是为了让自己重温当年之事?难道,将自己的思路锁死在林迟英事件上,就是听菊庄的阴谋?
唐剪想到了巫朗。
杜命棺材铺一行,唐剪看到了太多东西,那些东西都在指证孙婆婆和巫朗可能就是诛心镇一场恶事的元凶,但毕竟不是铁证,可现在自己听菊庄一行,也可算是巫朗间接促成,而听菊庄又用意叵测,唐剪实在无法不更加深了对巫朗的怀疑。
由此,唐剪跟着想到,自己最初想到林迟英这条线,后来因为马六和沈秋星,原本已经快要放下,也是巫朗言及劳大周之死,才将自己的思路重新引回了林迟英那条线,巫朗实在有刻意用心的嫌疑。
思绪纷杂流入夜色,唐剪忽然又想到了陶五壶。
那一日,路遇陶五壶,他那预言一般的话语言犹在耳,唐剪想到他,似乎便又听到了他讥诮沙哑黄泉流水般的语声。
——你回来也没有用的,该死的人终究会死。阎王的召唤刚刚开始,谁也逃不掉,都得死,都得死!
陶五壶那句话是何用意?他是知道什么,还是他其实在做什么?在诛心镇这场杀戮里,他是否也扮演着什么角色?
唐剪的思绪蓦地又乱了,缠丝一般地杂乱,陶五壶,丁癞子,孙婆婆,巫朗,小毛子……一个个人影交织,一条条线索缠绕,将他心湖之水,终于重新搅成了一片浑浊。
窗外泠泠又起烟雨,唐剪只觉尘世无情,心中搅起陈年痛楚,深深滞郁,又锁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