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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奕之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见过阿爹的这个结义兄弟,只记得自己八九岁时,阿爹战死沙场,乾辰就再未回过姑苏城。虽然年年都曾派人送回节礼,连他的生日都不曾落下过礼物,但人一直固守边疆,征战无数,从一个英姿纷发的少年,变成如今这个粗豪威猛的武将,若非他认得坎字营旗号,今日当面也未必认得出他来。
乾辰上一次看到孙奕之时,他还是个稚龄儿童,一晃十多年过去,面前的男子竟与义兄有八九分相似,那个曾经带着他一起血战沙场的义兄,仿佛一下子穿越时光,又回到他面前。只是他一回姑苏就收到了消息,知道孙家出事的经过,刚回宫请罪,本想求大王允他带兵为孙家报仇,不料却得知大王命人追杀孙奕之。他一时情急之下,怒骂伯嚭陷害忠良,大王识人不明……
夫差原本就忌讳着这些统兵将领与孙家的关系,他不受君命私自回城本就是大罪,居然还敢为孙奕之说话……刚被孙奕之差点掀翻了王宫的夫差当即勃然大怒,立刻就让人将他拿下问罪,甚至连审也不审,直接交到了辟邪手中。
辟邪当日被孙奕之如拖狗般拖过宫中,后来又被降职待用,对孙奕之早已恨之入骨,乾辰一落入他手中,他便打定了主意,绝不给他翻身的机会,当即就挑断了他的手脚经脉,彻底废了他的武功,施遍酷刑后,才丢进这黑狱水牢中任由蚂蟥吸血。
他原以为自己就这样死定了,熬刑之时,满心灰败,只恨自己这些年为吴王卖命,都不曾替义兄尽孝,眼看着孙家尽没,也无法出一分力。却没想到,此刻一睁眼,还能看到这样一张熟悉的年轻的面孔,一时之间,乾辰死死的盯着孙奕之,连手脚被废之时都不曾落泪的铁汉,一双虎目中终于滚落下两行热泪。
“奕之!奕之!”
孙奕之感觉到他激动得浑身发抖,心下一恸,点点头,轻声说道:“乾叔,是我。奕之来迟,累及乾叔,实在是罪该万死!”
“蠢货!”乾辰咧嘴一笑,他的一副美髯在用刑之时,被烧得七零八落,连下巴和嘴角都是燎起的水泡,一笑牵动伤口,疼得整张脸都扭曲了,却还是抬手想要敲一下他的脑袋,可手筋被断,抬抬手,连动都没法动一下,只能摇头叹道:“我已是个废人,你又何必来管我?孙家只剩下你一人,若是有什么差池,我又哪里有脸下去见你阿爹?”
孙奕之苦笑一声,说道:“阿爹若是知道我连累了乾叔,我才没脸见他和阿爷呢!莫说这些,先离开此地要紧,若是晚了,只怕辟邪那奸贼会再来。”
乾辰也是个痛快的汉子,事已至此,也不多说废话,忍着痛让他从水牢栅栏中拆下几根铁棍,绑在双脚上,勉强支应着走了几步,孙奕之用斗篷给他盖住头脸,如来时挟持着炎亭一般,推着华元朝外走去。
华元本就与乾辰相识,只是他素来明哲保身,今日却被卷入这劫狱案中,眼见辟邪如此酷刑虐杀,又听闻炎亭坑杀三百亲兵,从一开始的被迫带路,到这会儿,已变成了主动配合,不用孙奕之再催促威胁,便已主动去叫开牢门,冲着牢头呵斥了几句,让他们看好里面的囚犯,不得擅自用刑,等候大王之命……
如此这般教训了一顿之后,牢头和狱卒们看到里面的囚犯依然在,甚至看起来还多了些血痕,心中暗暗吐槽,只怕是他们方才用过大刑,怕人死了,才让他们小心伺候。这些人谨慎有余,却也不曾想过,堂堂大司寇,也会带着逆贼乱党前来偷龙换柱地劫走死囚。
等出了黑狱之后,孙奕之先扶着乾辰上了马,然后又扶着华元上面,靠近他低声说道:“令孙就在你卧房的衣橱之中,我点了他的睡穴,四个时辰自然解开,你自行回家,他醒来便无事了。”
华元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虽是被他绑架挟持而来,可今夜之事,他说不出是非黑白,久掌刑狱,自然知道夫差王命已下,孙奕之已彻底被打为叛逆,再无翻身之机,可怜孙武一世英名,到如今,连个能继承他衣钵的儿孙都没了。再看看乾辰,他更是感伤不已,冲着两人抱拳道:“就此别过,二位——保重!”
孙奕之点点头,目送他策马离去,这才上了自己的马,顺手帮乾辰牵着马,朝着西市平民区缓缓而行。
姑苏城在建造之时,就已划分各坊各区,坊市按经营分片,居住区却是按等级划分。除王宫之外,朝中重臣都住在距离王宫最近的区域,而世家人口众多,各自成坊。而这平民区,实则为城中底层,最为肮脏拥挤,人口混杂,却也最容易藏身隐匿。
孙奕之带乾辰去的,还是上次青青所找的地方,只是孙雅之的尸体当日已被送回清风山庄安葬,这里依旧荒僻破败,根本无人收拾。他在收集消息时,也清理了一遍孙家在城中的产业,果不其然,夫差早就安插了人手,若非他当日让管家带人离开,只怕那些人也难以幸免。
尽管如此,他昔日交游广阔,除了军中和世家子弟之外,还结交了不少市井之徒,这次全靠几个混迹市井的小混混,才找到了乾辰被囚之处,掳走了华元的孙子,逼他带路换人。
在这个时候,他已不敢再去找那些世家好友,就算那些人敢冒违抗君命的风险帮他,他也不愿再连累他们,更不想去试探人心,考验他们是否会出卖自己。
反倒是这些市井斗鸡屠狗之辈,不引人注目,就连辟邪,也未必能想到,昔日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兵圣之孙,会与这些人往来。
只是看到这空荡荡的院落和阴暗潮湿的茅屋,孙奕之忍不住又想起那日在此见到青青时的情形,不知此时此刻,她是走了多远。
青青就站在馆娃宫的飞檐之上,将辟邪的头颅挂在檐角的兽头上,眺望着远处,心下亦是一片怅然。
她知道孙奕之教她《采薇》的心思之后,便已知道,他要去做的事,已不需要她同行。他是兵圣的传人,就算吴国不能容他,以他的本事,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
而她,终究要回越国的苎萝村中,陪着阿娘,在山中牧羊打猎,过属于她自己的生活。
帮他引开辟邪,断了这个祸根,让他可以安然去做他要做的事,或许是她最后一次能帮他做的事了。
辟邪的这颗头颅,就留给夫差,也算她留下的一点纪念。
“青青?”
下面传来一把轻柔动听的声音,青青一听,低头一看,遍看到施夷光独自一人,站在宫前的石阶上,仰望着她。
月光如水,洒在她的身上,她只穿了一身素色的纱裙,在夜风中翩然若飞,那张绝美的面旁上,黛眉轻蹙,秋波流转,白得几乎近似透明的肌肤吹弹可破,只有那樱桃小口一点朱红,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清灵飘逸,有若落入凡尘的天上仙子,让人一见之下,便难以转开视线,甚至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克制住,生怕动静一大,便会惊破这梦境一般的美景。
夜已深,周围看不到一个宫女,青青双臂一振,从屋顶跳了下来,轻盈如飞鸟般落在施夷光身边,拉住她的手臂,轻笑一声。
“夷光姐姐,我要回去了。”
施夷光看看她,又抬头看了眼被她挂在飞檐兽头上的辟邪,轻轻叹息一声,“回去也好,不要再来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原本就不该连累到你,只是……青青,回去以后,小心一些,若有事,可去找范大夫……”
“范大夫?”青青眨眨眼,又看了她一眼,“可是范蠡范大夫?他是大官儿,我不过是一介村姑,哪里能见得到他啊!夷光姐姐,我今晚就离开姑苏了,你可用我捎信回去?”
“不用。”施夷光苦笑了一下,她的家人,此刻应该都由范蠡照看着,只不过,勾践的人肯定也不会少,她若有信,自可通过离火者的渠道送回,无需累及青青,更何况……她轻叹一声,“青青,对不起。”
青青一怔,不解地望向她,“为什么对不起?”
施夷光微微垂下头,面露凄容,“你在吴国的事,只怕已传回了越国……只怕以后,你都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平静度日了……”
青青恍然大悟,终于明白她为何让自己去找范蠡了。她在吴国所为惊动了不少人,但除了离锋之外,大多数人都将她当成了孙奕之的人,她乐得轻快,自不会去解释。可欧钺和素锦,还有好几个离火者都知道她的身份来历,自然会传回越国。
而如今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年磨剑,正是求才若渴之时,知道她的存在之后,只怕不会轻易放过她。
看到施夷光满面愧疚忧虑,青青忽而一笑,伸手揉了揉她的面颊,轻笑道:“这有什么好怕的!吴王夫差我都不怕,勾践难道还比他多个三头六臂不成?我回去是为了侍奉阿娘,可不是给他们做事,他们若是惹恼了我,我的剑,可不是吃素的!”
她说得轻松,全然不以为意。施夷光心中却有忧虑重重,难以言表。青青根本不知道,越王虽不及吴王勇武,但心机深沉,手下又有文种范蠡这等人中之杰,若是真要算计于她,只怕她的剑再快再利,也劈不开那些无形的天罗地网。
“你放心好了!我才不怕他们呢!”青青欢快地说道:“我是来向你辞行的,我刚学了首小曲,唱与你听可好?”
不等施夷光点头,她已经轻声唱了起来,只是她的声音清脆明快,原本忧伤的曲调,被她一唱,竟也带上了几分夏日里的明媚阳光。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施夷光怔怔地站在月光之下,遥遥地望着青青离开的方向,耳畔似乎还萦绕着她的歌声。
那是《采薇》,她入吴之前,曾在越王宫受教三年,那三年里,曾经有一个人,教会她这首歌,教她读懂每一段词,每一个字。
那时他曾说,三年之后,便可打败吴国,接她回国。
她在吴宫忍辱负重,积郁成疾,每每心痛之时,总是想着念着,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你在何方?
三年又三年,她已成为吴宫最受宠的妃子,夫差对她言听计从,宠爱有加,可她依然忘不了,苎萝村河畔的青青薇草,忘不了那个曾经承诺带她回家的人。
这几年来,她已经不敢唱,不敢听这首小曲,却没想到,在这样一个时刻,突然听到一曲不一样的《采薇》。
她抬头望月,瓷白的面容与月争辉,明眸中闪烁着比星光更灿烂的光芒。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何时,才能真的轮到她回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