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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东方天际刚有一线朝阳露头,孔丘与蘧伯玉便已起身,看到孙奕之和青青在正殿中央相对而坐,盘膝屏息,犹如两尊雕像一般,不禁轻轻点了点头,对他们的知礼晓事表示赞许。
孙奕之昨日已经趁着扶他回来休息的功夫,悄悄地将自己与青青的事简单说了一下,一则是让他老人家心中有数,二则是提前打个准备,免得讲究礼法的老师看到他们过于亲近而引起误会。
孔丘这会儿看到两人如此正襟危坐,哪怕同处一室,也未有亲近之状,倒也安心了几分。昨夜初见青青之时,他也吓了一跳。
孙奕之是他这么多学生里,教的时间最短,却最为特别的一个。他不似宰予那般叛逆得愤世嫉俗,也不似子路般耿直得近乎无私,正如他家祖所著之兵法,第一句便是,兵者,诡道也。兵家重得失胜负,君子则重义轻利孔丘原本并不想收这个学生,只是碍于一人的面子,方才留他随学一年。
尽管那时他不过八九岁,却早已开蒙,虽为兵家子弟,能走便开始洗筋伐髓,三岁开始习武,却也不曾落下过读书识字。也正因为他天赋出众,过目不忘,举一反三,孙武才会全力栽培这个长孙,用尽了人情,几乎相识的老友都被他骚扰个遍,孔丘作为当世圣人,他自是想尽办法将孙奕之送来求学。
短短一年,孔丘便看出了这个徒弟的狡黠之处,他在待人接物上完全可以做到以礼相待,煦煦君子之风,丝毫不差。可对于他想要得到的东西,他却从不谦让,哪怕对上比他大十几岁的世兄,也毫不退让,偏生他年纪虽小,一身武功却格外出众,结果搞得那些师兄们反倒怕了他。
这样一个学生,离经叛道之事做来皆属寻常,孔丘原本还担心他归家之后,杀戮太重,却不想他竟为了救伍子胥家人,而放弃荣华富贵,虽被吴王视为叛逆,但在他眼里,却不失为君子之道。
如今鲁国已安,冉有让孙奕之送信过来,一则是为了保护他的安全,二则是为他归国做准备,孔丘周游诸国,一心想实现自己以礼治国的理念,却屡屡受挫,到如今已是心灰意冷。哪怕昨夜卫王想要请他出仕,他也明白,那是因为子路在孔俚封地为宰,治理得当,收益日增,才让卫王动了心,再加上如今孙奕之到来,他身边弟子文武兼备,便成了卫王眼中的大才。
说到底,卫王看到的,是他们能带来的利,而非孔丘做追求的礼。
因此他才会借着卫王得位不正,名不正言不顺之理,谢绝出仕于卫。
不仕于卫,并不等于他放弃自己的理想,他依然希望,这次回到鲁国,能再现辉煌,打造一个国富民强的礼仪之邦。而他如今的精力有限,若能得孙奕之这般文武全才之人在旁襄助,必然事半功倍。
就冲这一点,他的些许张扬失礼之处,孔丘也就默默包容下来。
孙奕之并不知道这位老师如今的心理变化,只是一睁眼便看到他与蘧伯玉在意旁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吓了一跳,急忙起身行礼,见过两位长者。青青跟着他有样学样,亦是抱拳行礼,长揖及地,倒是引得二老都忍俊不住,笑了起来。
“免礼免礼!”孔丘伸手虚扶了一下,便对孙奕之说道:“一看这就是你教的,好的不教,把人家好端端的姑娘带成这般。先前你说赵家姑娘出身晋国赵氏?”
青青看了孙奕之一眼,见他一脸的苦笑,便明白他是为了替自己抬高身份,这些世家贵族出身之人,对门第出身看得格外之重,只是不知他在乎的,是这位享誉天下的圣人的看法,还是他自己的心结。她略一沉吟,还是坦白地说道:“我阿爹和阿娘早已脱出家族,我是在越国苎萝村长大的,从未见过赵氏之人。”
“原来如此。”孔丘意味深长地看了孙奕之一眼,微微一笑,他活了六十多年,如何看不出来,这女子身上的气度,质朴无邪,浑然天成,宛若一块璞玉,绝非世家之人,“无妨无妨,赵姑娘天真淳朴,又有一身好武功,不知师从何方高人?”
青青听他口气和蔼,笑容慈祥,也松了口气,坦然答道:“我师父从未说过他的名字,只让我跟白猿练剑,其他什么也没告诉我。”
孙奕之急忙说道:“青青的师父是世外高人,早已隐逸山林,我也未曾见过。两位先生不若先去用过朝食,再一同去昭阳殿看看龙图清理的如何了。”
蘧伯玉点点头,看出他们师徒之间暗潮涌动,轻笑道:“走吧。这龙图关系甚大,我们还是早些去看,或能有所体悟。”
一听他们提起龙图,孔丘也失去了了解青青来历的兴趣,他生平最得意之作,莫过《春秋》,上至三皇五帝,下至西周王侯,编著这部史书不但让他看清历史变迁,更认定自己所承载的重责,越是在此礼崩乐坏之际,越是要坚持周礼,方能感化人心,得天下大同。
这龙图,乃是上古颛顼大帝时期的古物,这位古帝亦是首代大巫,玄宫创立至今已有两千多年,仍无人能破解其中玄妙。殷商乱政之后,玄宫隐匿,能沟通天地的大巫更是成为传说中人。可他查阅各种文字记载,确定这玄宫定然存于帝丘,若能发掘出玄宫遗迹,找到颛顼大帝的玄玉图,或许便可破解其中之秘。
一想到此处,便是圣人也心热起来,一挥手,便道:“去去去,这便去吧!”
孙奕之松了口气,看到两老急急朝殿外走去,刚要跟上,却见青青仍站着不动,便伸手拉了一把,“一起去吧!”
青青却甩开他的手,定定地望着他,说道:“我若不是赵氏女,你可会娶我?”
孙奕之一怔,看到她眼中的怀疑痛楚,立刻反应过来,轻叹一声,说道:“青青,我向你阿娘求娶你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你是赵氏女。孔师和蘧大夫都是当世高人,我本以为如此说法能好一些,是我俗了。对不起。”
他如此痛快地认错,青青转怒为喜,灿然一笑,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只是我不想做什么赵氏女,我就是我,我只是苎萝村的赵青青,不是什么晋国赵氏女。他们若不喜欢,便不喜欢,只要……你喜欢便好。”任她胆子再大,说到最后,脸上也不禁微微泛红,犹如春之桃花,夏之菡萏,难得娇艳,灿然生辉。
孙奕之看得有些呆了,青青并非绝色美女,论清丽脱俗远不及馆娃宫的西施,论艳丽妩媚更是与南子相差甚远,然而她的坦荡淳朴,毫无掩饰的欢喜心悦,真真切切的让他心动神摇,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说道:“你说得对,我喜欢的,是苎萝村的青青,不是晋国赵氏女,别人喜欢什么人,与我无关。青青……我心之中,唯你一人……”
青青看到他眼中炽热之情,只觉得耳根都有些发烫起来,原本只是想质问他,不想却变成了互诉心声,偏偏此地周围有无数耳目,他却恍然未觉,羞得她急忙抽回手来,轻嗔道:“枉你还是圣人子弟,难道不知非礼勿言么?圣人还在前面,我们先过去看看吧!”
孙奕之见她逃也似地跑出去,飞扬的发丝下,薄薄的耳廓在阳光下红得透明,让他心痒痒的,只想着此间事了,若有机会,一定要捏着她如珠如玉的耳垂,将那非礼之言,统统灌入她耳中。
等他们到了前殿,卫王早已派人备好朝食,几人分席入座,只是心中俱挂念那陷坑龙图,纵有山珍海味,也无暇细细品尝,匆匆用过之后,便前往昭阳殿。
这一夜过去,昭阳殿前已全然不同。
夜间光线不好,很多东西原本就看不清,这会儿天光大亮,那些因地陷被坑的花草树木都已被清理干净,沿着那陷坑周围一圈,重新钉上了木桩围栏,以防再有人不慎跌落下去。
陷坑之中,仍有些人在小心翼翼地清理着昨夜倒下来灭火的土堆,而那坑底原本喷涌的地泉,这会儿居然消失得干干净净,连那侍卫长得尸体和神兽石像都一并不见,坑底除了些许泥泞残留着昨夜喷泉的印迹,除此之外,根本看不出,底下另有玄虚之所。
公子朝整站在陷坑旁,一身整洁的锦衣长袍上沾染了不少泥土灰渍,一双素来勾魂摄魄的桃花眼这会儿竟布满了血丝,眼底亦有青乌之色,显然一夜未眠,一直在此调度安排人手,看到他们过来,急忙上前行礼,道:“宋朝见过两位先生,孙将军,几位来得正好,我正要派人去请几位……”
“可是龙图出了什么问题?”孔丘长眉一扬,也顾不得跟他讲什么礼,急急地追问道:“可否让老夫下去一看?”
公子朝看了孙奕之一眼,苦笑着说道:“先生有命,宋朝必当从之。如今下面另有变故,宋朝鲁钝,见识浅薄,未能参透其中玄机,故请几位一同下去看看,或有所得。”
“哦?”孔丘眼睛一亮,立刻点头说道:“既是如此,那我等这就下去。”
孙奕之朝陷坑之下看了看,下面至少有数十人在忙忙碌碌地清理着坑底的渣土碎石,地泉已退,磷火已灭,倒也不见其他危险之物,那么多人在下面都没事,孔师和蘧伯玉都是求知若渴之人,若不能亲眼一见这千年古物,定然不能安心,他也只能先应下来,陪着他们下去一趟,再视情况随机应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