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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再落魄的王孙,也是王孙。
晋国公族经过百余年内乱,为避免公子争位继续内乱,便取消了王孙的贵族封号,结果晋王室自身实力削弱,就不得不依仗世家公卿治理朝政,结果导致晋国无公族,王孙子弟在晋国反而无官无职,论起实力,尚不如掌权的异姓世家公卿。
只是在此之前,世家公卿如何专权,仍是要奉晋王为主,哪怕架空了王室权力,这君臣名分,依然要谨守不变,以免犯了众怒,失了大义名分。
可这一次,孙奕之听得三家密谋,却已不仅仅甘心为臣,赵魏韩三家如今已是晋国一等一的权臣正卿,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们却还想再进一步,这一步,要进往何处呢?
孙奕之如今无官无职,想要对付赵氏,就只能借助外力。
这个外力,最好的选择,自然莫过于如今的赵氏之主,晋王。
只是他原本想自己潜入晋王宫,再设法提醒晋王,师父给了他手书为证,或可取信于晋王。可晋王就算如何被架空,这王宫的守备也绝非儿戏,他要潜入其中,必然要费一番手脚。
公子晏的出现,简直就是送到面前的敲门砖。
可当他正准备上前之时,忽然看到了公子晏身边的另一个人,那人原本是背对着他这边,一转身时,露出了半张侧脸,那熟悉的面容,虽没了原来年少时的青涩张狂,他却依然一眼就能认出那个曾追着他叫了许多年大哥的少年。
这分明就是伍子胥的幼子伍封,当初若非青青和他相救,他们兄妹都已葬身太湖。
可他明明已投奔齐国,伍清还入宫做了当今齐王的妃子,为何又会出现在这里,还与晋国公子晏为伴?
孙奕之迅速地后退了几步,低头躬身,装作整理绑腿,悄悄地从怀中摸出张帕子,像是在擦汗一般,在脸上擦了几下。若是有人注意过他先前的模样,再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定然会吓一大跳,只不过短短片刻之间,他的脸色就变得干枯蜡黄,一下子像是老了十多岁,加上眉眼间的神气收敛,黯淡无光,如果换了个人一般。
只是这官道上人来人往,鲜衣怒马的还有人多看几眼,谁也不会去注意一个一身灰突突的短打汉子到底长得如何。他只是稍加乔装,这两年与伍封本就见得不多,加上那小子原本就粗心莽撞惯了,如此就算面对面碰上,也未必能认得出来。
他这边刚起身,走了几步,就看到公子晏一行人从田中朝官道这边走了过来,田里和旁边的树下有几人围了过来,显然是先前分散的哨岗,孙奕之看了一眼,心中暗暗自嘲,这几日他急着赶路,警觉性还真是降低了不少,看到那两匹好马居然连周围的情况都疏忽了,若是方才真的上前,只怕就要被堵个正着。
那边一群人簇拥上去,围着伍封和公子晏,两人兴奋的笑语声,毫无遮挡地传了出来。
“想不到这姑苏稻种,在此地种植,亦能有如此长势,若是当真有你说的收成,晏必当为封先生请功,我晋国能得封先生如此大才,实乃晋国百姓之福啊!”
“稻种?”
孙奕之心中一动,原来伍封亦是化名来此,只是不知为何与公子晏搭上,这姑苏稻种,原本就是伍子胥为相国之时,在吴国推行的良种耕作。他曾听祖父说起,吴国之所以能够在短短十几年间迅速崛起于南方,除了他这个百战百胜的兵圣之外,更重要的,是伍相国的治国之术。
伍子胥当初从楚国逃亡至吴国,一路上饱经沧桑,过关之时一夜白头,若非浣纱女一饭之恩,只怕等不到遇上当时的公子光,他便已饿死途中。故而在他为相执政之后,格外注重民生。因吴国有了孙武之后,征战不断,若无足够的粮草供应,根本不足以支持那么多场战役。
于是他在筑造姑苏大城之时,广招天下能工巧匠,除了筑造了一座堪称当世一流的城池之外,还让公输家的巧匠帮忙改进了农具,挖河修渠,开荒种田,开矿铸剑……短短数年间,就使得吴国的粮食产量翻倍,国富方有强兵,兵圣的不败之名背后,其实也有他一半的功劳。
伍家的产业之中,除了姑苏城中的商铺之外,便是矿山和田庄。
伍子胥手下曾有个能人,本是个田庄里的奴隶,只是经他手所种的田地,产出总是比其他人要多出二三成。这一两亩田中,多出二三成或许看不出什么来,可若是整个田庄成百上千亩,乃至整个吴国,都能采用他的法子耕种,这多出的粮食,就是个了不得的数字。
如今看来,伍封已经重新接掌了伍家的人脉和资源,开始为自己的复仇之路做准备了。
要报复夫差,就要找到他最大的敌人和最有力的对手合作,很显然,伍封看到齐国如今之势,根本不足以与远征吴国,便打上了晋国的主意。
公子晏虽无实权,但曾在齐国为质子多年,也算有功于晋国,回国之后,晋王也嘉奖了一番,赏赐了这片封地。他与伍封在齐国相识,两人一拍即合,便回来在此实验了一番,看看这姑苏粮种在晋国能否存活。
只是晋国但凡良田大城,都已被各公卿世家所占,能给公子晏的,也不过是这山下道旁的些许荒地。他原本听伍封之言,也是半信半疑,死马当活马医,却没想到,才不过几个月时间,这新垦田地长出的旱稻,长势就不逊于积年田庄的上等田地。
对于其他公族而言,这点田地算不得上了,可对于公子晏来说,从无到有,这其中的巨大利益,让他看到了希望。毕竟对于晋国王室子弟而言,终究还是不甘心被世家公卿架空权力,想要夺回权力,首先就要钱粮。可如今晋国大部分田地都已被世家所占,世家自行收取赋税劳役,上缴给王室的十不足一,牢牢地扼制住了晋王室的发展。
毕竟,无论养兵还是养人,首要的便是钱。
公子晏在齐国为质子其间,沉溺酒色,整日里吃喝玩乐,全然没被人放在眼里,才能得以保全性命回国。就连孙奕之,上次在试剑大会见到他时,也以为他不过是个纨绔公子,却没想到,此人志向远大,深藏不露。若非如此,只怕不等他回国受封,就早已埋骨他乡。
如今得到了伍封和姑苏粮种,能开荒拓土,其功不下于攻城拔地,公子晏心喜之下,一时有些忘形,走上大道,亦不肯上马,拉着伍封指点四周荒野,恨不得能一夜之间,将那些地方都变成自家良田。
他们说话间,孙奕之本已避让到一旁,却忽生警觉,抬眼望去,正好看到公子晏身后的随从中,有一人袖中寒光一闪,朝着他的背心刺去。
“小心!”
伍封忽地惊呼一声,猛然推开公子晏,以身相迎,完全是一幅舍己救人的架势。
只是那刺客手中短剑尚未刺入他的胸膛,就见一道剑光闪过,血花喷溅中,那只握着短剑的手,连着短剑一起跌落在地上,那刺客愣了一愣,方才看着自己血如泉涌的断腕惨叫一声。
他也只来得及叫了这一声,就被身旁的侍从一剑穿心而亡。
公子晏还没反应过来,忽地身边另一个侍卫又朝他扑了过来,人未到剑风已至,凛凛然杀气逼得他左支右绌,再定睛一看,却发现他带来的侍卫之中,竟有半数都已动手,有朝他行刺的,亦有拼命保护他的,还有不知为何就打了起来的,只是区区十几人,便已分成了好几类,杀成一团,完全分不住好坏来。
只是伍封却有些意外地看着那个突然出现的黄面大汉,那大汉原本在路旁歇脚,并非跟随他们而来,却在那刺客动手之际,第一时间先杀了那个刺客,救了他一命,接着又护在他和公子晏身边,但凡有靠近行凶者,一概刺死,可除此之外,其他人打死打活,他都压根不予理会。
就这么个不知是敌是友之人,伍封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隐隐约约总觉得他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只能挡在他和公子晏之间,静观其变。
公子晏看了好一会儿,总算确认有这个黄面大汉在身边,自己安全无虞,方才朝他抱拳一礼,说道:“多谢大侠出手相救。在下姬晏,敢问大侠高姓大名?”
孙奕之看了眼伍封,抱剑而立,微微一笑,道:“区区游侠,不敢妄称高姓,公子唤我子仪便可。”
一听这个名字,伍封神色一动,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视线在他的脸上来回转了几圈,与他四目相对时,看到他颔首微笑,终于确定了他的身份,亦冲他微微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道。
孙奕之本不想与伍封相认,可方才情势危急,显然有人并不打算让公子晏和伍封活着领功,他不清楚哪些人背后的情况,若是再得不到公子晏和伍封的信任,就无法说服他们将这些刺客交给他处置。
“半年前一别,想不到在此遇到子仪先生,实在是幸会幸会啊!”
伍封很是干脆地表示了相识,向他行了一礼,说道:“若非先生相救,封青之命休矣。救命之恩,不敢言谢,日后若有先生用得着封青之处,封青愿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他借此机会说出了自己的化名,正好是取自他和伍清之名,孙奕之一听就明白,也冲他抱拳回了一礼,说道:“封兄弟莫要如此客气,在下行走江湖,难得遇到故友,又怎能坐视不理?只是二位为何在此,招来这些个刺客?”
刺客中有一半都是公子晏的侍从,这些人都是他回国以后,晋王和其他世家送予他的,他自己的亲信也不过两三个,如今都受了伤,眼看着那些人越杀越乱,起初还能分清谁是谁非,后来看到孙奕之守在他身边,无人能近,便没人再上来送死,一个个都捉对互杀,杀得红了眼,嘴里都叫着保护公子,却再也分不清哪个是刺客哪个是忠心护主之人。
公子晏看得心急不已,尤其是看到自己最亲近的侍卫晋简被人刺中肩头,眼看就要倒下,急忙拉了孙奕之一把,指着晋简和其他两个亲近的侍卫,说道:“劳烦子仪先生救一救那几人,他们都是我……本公子亲信之人,绝非恶人。”
孙奕之轻轻一挑眉,说道:“公子确定?”
公子晏用力点点头,眼见着说话之间,他们三人都已受了伤,浑身血迹斑斑,显然都已快坚持不住了。
“好!”孙奕之的话音刚落,人已冲了出去。
伍封一下子瞪大了眼,他从小就喜欢追着孙奕之学武,就是因为,家中的兄长都已成年,整日忙于公务和家事,根本没什么心情去关注别人在干什么。而孙奕之年少成名,虽因守孝耽搁了几年,却依然是吴国一等一的钻石级单身汉,每年招惹来的桃花真是不计其数。
他原本以为,自己回成为孙奕之的妹夫,或者是他成为自家的妹夫,若非当初伍赵两家的女子年纪尚小,双方家长早已为他定下亲事,从而根本不在乎这等地方到了夏日,凉风习习,要多舒服就有多舒服。
可伍家和孙家前后脚被人灭门,就剩下他们这几个漏网之鱼,为了躲避追杀不得不逃到了齐国,结果还累及全家和公族中人,若非孙奕之和青青全力相救,他们莫说走到临淄,是怕连一半的路都走不动。
孙奕之亦能感觉到他热切的眼神,似乎又回到了儿时无忧无虑的生活。
那时的伍封,整日跟着他,恨不能连吃喝拉撒都跟着一起,为得就是求他传几手功夫,如今他长大了许多,身高也猛地网上拔高了一寸有余,只是一双眼中已没了昔日清澈的神采,反倒有种说不出的沉静和稳重。
“不必担心,看着——”
他微微一笑,手中长剑倏地脱手而出,划过了一道巨大的曲线,一剑,便将那两个刚刚伤倒晋简之人,一人断去了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