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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光!”
夫差骇得魂飞魄散,几乎是合身飞扑上去,堪堪抓住她的裙角,奋力一拉,两人几乎同时摔倒在地上,滚了几圈方才停下。
尽管如此,西施还是不免蹭了一下柱子,额上顿时肿了起来,人也晕死过去,夫差惶恐地大叫了起来,“医师呢?医师!速速去请医师!快!——”
他咆哮起来,殿中的内侍和宫女们都吓得魂飞魄散,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好在先前他昏迷之时,西施就已请了好些个医师为他诊治,一直在外守候着,这会儿一听召见,几个医师都被内侍赶着请了进来。
那些医师原本还以为是大王醒来,要他们诊治,可没想到进来一看,晕倒的竟变成了西施,美人就算额头肿起,花容憔悴,依然让人不敢直视,尤其是夫差尚在一边虎视眈眈的,大有一言不中听就会要了他们性命的架势,几人面面相觑的,迟疑着谁也不敢上前问话。
“还不过来!——”
夫差暴怒地冲他们吼了一声,血红的眼中满是戾气,“若是娘娘有事,孤让你们统统与她陪葬!”
医师们战战兢兢地上前,只有一个青衣素服的医师镇定自若地上前看了一眼,说道:“大王,娘娘这可是撞伤?这伤了头部,须得平躺静养,还请大王先放下娘娘……”
他这么一说,夫差总算松了手,小心翼翼地将西施放回榻上,让开半边身子,说道:“那你速速来看,若她有什么差池……”他冷静了几分,眼神森冷地扫过众人,这次就算不说什么陪葬之语,也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凛冽杀气。
那医师小心地从药箱里拿出药包,先给西施敷上,然后又给她把了把脉,神色变得古怪起来。
“大王,娘娘……娘娘在撞伤之前,可曾吃过什么东西?”
“吃过什么?什么意思?”
夫差先前怒急攻心,呕血昏迷,一睁眼就看到西施,偏偏话都没说几句,西施便触柱寻死,他哪里还来得及顾及其他,如今听老医师一问,方才发觉情况不对。这是他的寝宫不假,可宫中这些内侍和宫女竟都是陌生面孔,就连这几个医师,也并非以往他专用的宫廷医师。
“龙渊何在?!龙渊!”
身为五剑暗卫之首的龙渊,本当为他影子一般的存在,可在这寝宫之中人事大变的时候,龙渊竟无影无踪,夫差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寒,比先前听闻勾践反目进攻吴国时,寒意更重。
毕竟,勾践的偷袭,能得一时之机,只要他一回国,定然能将这些个跳梁小丑打回原形,好生教训一番,绝不给他们第二次机会。
可龙渊却是他身边最亲近之人,主掌他的暗卫和亲兵,比王宫统领的权力有过之而无不及,若是龙渊背叛了他,那随时随地从身后一剑刺来,都会令他毫无防备。
可他连喊了几声,都无人应答,他不禁又惊又怒,左右一扫,拿起挂在一旁的宝剑,指着一个内侍问道:“龙渊呢?葛仲呢?都到哪里去了?”葛仲本是他的内侍总管,他的寝宫本该由葛仲打理,这些个面生的内侍宫女和医师,压根就不该出现在他面前。
那医师叹了口气,拱手行了一礼,说道:“大王息怒,先前大王昏迷不醒,王子代为主政,召集群臣,商议退兵何谈之事,宫中无人做主,我等也是娘娘从宫外找来,所幸大王洪福齐天,平安无事……娘娘宅心仁厚,这点伤本当无事,只是不知先前曾吃过什么药物,或与伤药相克,在下也是怕这头上的伤势有碍,多问一句,还请大王莫要见怪。”
“王子?姬地?”
夫差冷笑一声,说道:“孤还未死,他倒是够心急的了。”说着,看了眼昏迷中的西施,轻叹了一声,说道:“你们好生替娘娘诊治,外面的事,孤自会处理。”
医师松了口气,点头应下,小心地说道:“还望大王保重,这心火不去,心疾难医,若是误了大王,累及万民,在下等人当真万死莫赎啊!”
夫差颇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医师看着不过二十多岁,青衣素服,形容俊逸,举止谈吐倒不似寻常医师,真不知西施从何处找来的人,便随口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治好了娘娘,孤当重赏于你!”
医师轻笑了一下,拱手说道:“在下苏诩,曾在长胜军营中任职。眼下情势危急,还请大王早日拨乱反正,以免更多百姓受苦。”
“苏诩?”
夫差默念了一下这个名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原来是你。你照顾好娘娘便是,那些人,孤自会处置!”他早就曾听说过这个名字,只是一直未曾见过这个苏家出了名的庶子,哪怕知道后来太子友和孙奕之都与此人有些来往,他也不曾动过苏家,却没想到,第一次见到此人时,曾向他几次举荐此人的阿友,已不在人世。
苏诩先前曾随同乾辰和太子友守城,然而在他护送重伤的乾辰回城疗伤之时,离火者开了城门,引越军入城,将太子友围堵在城墙之上,他也只能混在人群中,眼睁睁看着越军在城中肆虐,看着太子友死于城门之下,两人这一年来,相交甚笃,本已畅想来日革除朝中弊端,等孙奕之回来再重整军纪之事,却没想到,转眼成空。
看到夫差倒下,王子地立刻命人接管了夫差的亲军,却又碍于孝道和众议,将夫差送回寝宫,若非西施带人前来看护,只怕夫差这一次,就如当初的齐国霸主桓公一般,生生困饿死于寝宫,都无人照拂。
故而西施在命人请医师之时,苏诩便混入其中,跟着进宫,这才发现,王子地看似掌控前朝后宫,可偏偏这馆娃宫中,尽是西施的人。这个被姑苏世家们称为祸国妖女的女子,在这关键时刻,并未对夫差落井下石,倒是出乎他的意料,更让他意外的是,夫差方醒,西施竟受伤昏迷,那额头的伤,明显是撞伤。只看夫差的言行,他便知绝非夫差之意,可若是西施自尽,又何必服用那些自残的药物?
后宫之中的波谲云诡,苏诩素来不喜,若非念在太子友为国牺牲,临死之际,还念着让父王回头,他也不会来此,点了几句之后,便不再多言,单看夫差能不能力挽狂澜,扳回这个糟烂得一塌糊涂的局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念和牵挂,太子友放不下的,是吴国和父王,苏诩以为自己能放下那些曾经束缚他的家国之念,可到了生死关头,他还是没能走出这座城。
看着夫差怒冲冲地离开,苏诩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回来,昔日威风八面的大王,先前在昏迷之时,也不过是个毫无抵抗之力的普通人,若非龙渊和西施一力护持,只怕根本无法平安醒来。
苏诩眼神复杂地看着依然昏迷不醒的西施,就算额角肿起了个大包,形容憔悴,却也不失楚楚动人的绝色姿容,让人望而生怜,怎么看也无法生出厌憎之念。偏偏就是因为她,夫差才会一时心软,放过了勾践和越国,酿成今日大祸,对于任何一个吴人而言,她就是不折不扣的红颜祸水。
或许,她就这样一直昏迷下去,对她也好,对其他人也好,才是最好的结局。
孙奕之和青青离了夫差的大军,连头也不回,就直奔太湖而去。太子友已死,乾辰的结局可想而知,先前他将孙家留在吴国的暗桩和人手都交给了乾辰,本想让他护着太子友离开吴国,可太子友坚持留下,他也未曾强求,只是怎么也没想到,区区五千越军,便敢千里偷袭姑苏,还偏偏就让他们得手了。
昔日吴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传说,在这短短几年内,便已被那些吃拿索要的贪官们,败得一干二净。
越国这些年来送入吴国的财宝和越女,已经让那些吴国将官们忘了两国之间百年来的血海深仇,以为越国就此会一直如此卑躬屈膝地臣服下去,却没想到,这只被他们贪婪喂大了的狼,一朝露出獠牙之际,便咬住了他们早已露出的软肋。
这一战败得之迅速,就连孙奕之也未曾想到。
毕竟不过半年之前,吴国方才大胜齐军,艾陵一战中,吴国霸气毕露,就连昔日的诸侯霸主齐晋两国都避之不及,更枉论其余诸国。
区区五千越军,就敢偷袭拥有十万大军的吴国,当真是谁也不曾想到的一场……恶战。
更让人无法想象的,是这五千越军,非但胜了,还胜得如此容易,从诸暨到姑苏,一路之上,几无能挡之军,就连当初号称足以抵挡十万大军一年的坚城姑苏,也不过短短三日,便已城破人亡。
孙奕之一路日夜兼程地赶来,终究还是没能挽回败局,甚至眼睁睁地看着太子友自尽于面前而无能为力,内外夹击之下,到他射出那连珠箭时,虎口迸裂,内腑震荡,若非青青及时挡下那些人的进攻,带他离开,只怕他当场便会内伤呕血,走火入魔。
饶是如此,到了太湖之后,一上船,孙奕之便已倒下,全身脱力,眼耳口鼻之中都沁出血来,看得青青心惊不已,咬着牙给他灌下伤药,恨不得将他打晕了带回卫国,远离这些国仇家恨。
孙奕之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心思,苦笑着说道:“让我醒着,否则岛上的人不会跟我们走的。”
青青哼了一声,说道:“就算你醒着,他们就肯走了吗?若是肯走,当初早该走了。”
孙奕之叹了口气,偏了偏头,朝小船外看了眼,太湖水碧波千顷,此刻水天一色,风和日丽,本当是让人心旷神怡的美景,却让他心下黯然。
“我们自小生长在这里,若是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他们在意的,不是大王,而是这吴国的山山水水,吴国的百姓。青青,对不起,让你跟着我,受累了。”
青青沉默了一会儿,有些惘然地循着他的视线望向水天相接之处,轻声说道:“我以前以为自己是越国人,阿爹和乡亲们被逼到吴国服役,十不余一,勾践说,是因为吴国欺压越国,唯有忍辱负重,方有转机。后来我才知道,我们并非越国人,阿爹是为了晋国才去吴国铸剑。”
“知道阿爹死了的时候,我想过找夫差报仇,可夷光姐姐说,就算为了越国,夫差也杀不得。等阿娘也死了的时候,我却连报仇都不知该找谁。他们都口口声声为国为民,可我阿爹和阿娘呢?谁又为他们想过?为我想过?”
“我不想报仇了,就算杀了夫差,杀了勾践,也救不活我爹娘。反倒会让更多的人,像我一样,失去阿爹阿娘。”
“奕之,吴王根本不信你,也不会再给你领兵的机会,等上了岛,说服了他们,咱们一起回玄宫,好不好?”
看着她殷殷的眼神,孙奕之苦笑了一下,勉强点点头,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说道:“这次看到大王,我也死心了。他如此执迷不悟,就算阿友死了,他也不会用我。只是……我想多留几日,若能争取一线机会,总好过就这样看着吴国被灭。勾践可没有大王那般仁厚之心,绝不会轻易放过这次机会的。”
青青叹息了一声,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替他擦去脸上沁出的血丝,半嗔半怪地说道:“你想留就留吧,我也拦不住你。只不过,别想太多,眼下的吴国,已非当初孙大将军在时的吴国,勾践敢带着五千越兵便突袭姑苏,吴国根本就是从里面烂了,你想救,只怕也救不了啊!”
她说得直白,孙奕之何尝不知,只是就算心知肚明,却也无法坐视不理。
就如同姬友那般,明知事不可为,也义无反顾,纵使战败身死,血溅沙场,也从未退过一步。
男儿生于世间,终有一些事,无可逃避,无可退缩,就是因为,心有所牵,牵挂的,不论是父子君主,还是同袍百姓,这片蓝天碧水之中,总有人,要站出来,守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