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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朕还是放心不下,你速速为朕作青辞一首,向上天表明朕的心迹。”皇帝面色凝重,语气毋庸置疑,又恢复了往日刚愎自用的常态。
孙怀蔚只能领命,由宫女引他到殿侧的偏殿,蘸了红色的颜料开始书写。
日落西山前,他将写好的青辞呈到皇帝面前,皇帝双眼浑浊,只能看到纸上模糊成一片的朱红字迹,像一滩血迹,刺目净心,他让孙怀蔚念一遍。
“岐山丹凤双呈祥,雄鸣六,雌鸣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吾皇,万寿无疆……”
皇帝听到这里时,脸上现出难得的笑容,等他念完,立刻让宫人送到自己最信任的纯一道长处,让道长即刻举行斋蘸献给上天。
看着事情处理妥当,皇帝陛下长长地舒了口气,但总觉得胸口像压了块石头,闷得慌,一连又深吸了几口,肺里忽然似有锥子在扎,一阵刺痛,他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进气不如出的多。
“陛下?”孙怀蔚注意到他的异常,皱眉问道。
皇帝摆摆手,示意无妨,颇费力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道:“这回世安王大败安南军,等他班师回朝,你说朕再赏他什么好?”
“世安王军功煊赫,前征匈奴,后战安南,如今尽得百姓爱戴,臣以为金银珠宝也比不过归来时有民众夹道相迎。”孙怀蔚恭敬地说道,语意不经意间流露出对世安王的崇敬。
皇帝猛地翻回身来,瞳孔撑大,瞪眼问道:“你刚才说什么?夹道相迎?”
“是的陛下。王爷大胜归来,安南的百姓一直把军队送到边境,据说当时万人空巷,人声喧腾,场面一度非常热烈。”孙怀蔚含笑说道,侧眼注视帝王微妙的表情变化。
“万人空巷?”皇帝喃喃重复,两片紫中泛白的薄唇开开合合,神色阴晴不定。
薄暮迫临,金乌坠入了云层中,蔼蔼的暮光耀进空落落的大殿,微红的光晕中可见空中漂浮的尘埃,孙怀蔚微微虚了虚眼,嗅到了身边帝王的恐惧与愤怒。
出寝殿后,他立刻召来心腹,沉声问道:“人都安排好了吗?”
对方回道:“都安排妥了,约有五百余人,从东城门到宫门,明日辰时前就会着百姓衣服,在道路两旁‘恭迎’回城的军队。”
孙怀蔚嘴角微微上扬,一侧梨涡昙花般闪现而过,清辉一般的眉目间隐隐凝着层戾气。他站在汉白玉台阶上眺望,浓郁的暮色将层云合拢,深重的郁紫色像要压下来,天与地将合之际,有一个月白色的高大身影挺身立于殿外。
那是?他虚了虚眼。是陆玉武。
“该有个宫人提醒提醒他,即便是世孙,没有陛下的特诏,也不能夜宿宫中。”孙怀蔚抬了抬眉,自顾自说完,抬脚离开。不一会儿,就有一个小太监跑下去和陆玉武说话,他听后抬头看了看天色,向大殿的方向拱手行了礼,转身往宫门处走去。
第二日清晨,京中大雾,乳白色的雾中隐隐可辨黑褐色的马匹,以及马匹后乌泱泱连绵的军队。
世安王和二子陆平里带军归来,因此时还未到辰时,只恐惊扰了城中百姓安眠,因此军队走得悄无声息,世安王乘着坐骑,勒马缓行。
“王爷回来了!”大雾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四周纷纷涌出居民,竞相高呼“王爷回来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陆平里骑在前面,看出不远处有不少百姓聚集,街边本来只有准备摆早市的商贩,此时人却越聚越多,并且像事先安排好一般,整齐地列在道路两旁,不停高声欢呼“王爷回来了”,“王爷千岁”!
陆平里最初还带着笑意,望向两边的民众,从集市中心一路行来,人反增不减,呼声高涨,震耳发聩,甚至有人燃起了鞭炮庆贺世安王回京,他扭头还发现一些店家酒楼竟挂起了红绸,上面写着“世安王千千岁”一类的话。他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汹涌的暗流都藏在水下。回头看了一眼父亲,世安王嘴角衔着淡淡的笑意,回应热情的百姓,但面色比进城前沉了几分,上扬的剑眉也微不可察地轻轻蹙起。
“父亲?”陆平里放慢了速度,等世安王近前时悄悄说道,“我总觉得不对劲。”
当日从安南离开时,那儿的民众也是这般欢送,但那是因为他们率军平定了战乱,让安南人不用再颠沛流离,饱受战乱的苦楚。可金陵城中的人又是为什么呢?之前他们刚从宣府回来时也没有受过这么大的阵仗?
世安王沉眉道:“先不回府了,直接去宫中向皇上复命。派人回府通知玉武,让他赶到宫门下等我们。”
看父亲的神色,陆平里心里坚定了自己的猜测。这就是有人心怀不轨,企图陷害!故意造成这样的现象让满朝知道父亲已是功高盖主,人心所向了。皇上本就生性多疑,父亲的身份也有别于一般亲王,若是让贼臣得逞,等着王府的恐怕就是灭族抄家之罪。
急行至宫门口时,陆玉武已经在那里等候了,三人匆忙进宫,世安王交出了随身佩带的刀,卸了盔甲,一身常服跪在殿上,毕恭毕敬地领着子孙向皇帝叩首。
皇帝只穿一身中衣,坐在龙榻边,对跪得诚恳的世安王抬了抬手,气息短促,断断续续地道:“皇兄辛苦了。”
“臣,为陛下而战,不辛苦!”世安王说完又结结实实地叩首。
“为朕而战。”皇帝轻笑了两声,随后殿内沉寂了良久。陆玉武跟着祖父和二叔跪在冰凉的地上,此时城中雾气散尽,金光耀日,投入大殿内将他屈膝弯腰的身影拉得很长。他埋在自己的阴影里,看着地砖上折射出的光芒觉得非常刺目。从小他就不喜欢进这皇宫,更不喜欢这位皇帝。
自他有记忆以来,皇帝就总是在让祖父去这儿去那儿征战,孩童时代起,他就发现这位陛下看祖父的眼神永远这么怪异,刻意亲近也掩藏不住的猜忌,随着他长大,那分猜忌愈演愈烈,甚至到了今日,他捕捉到了浓重的猜忌下闪过的一丝畏惧。
他到底在畏惧什么?陆玉武垂首蹙了蹙眉,殿中越发沉寂,他连大气也不敢出。
“皇兄这回想要什么赏赐?”
终于等到皇帝说话,他松了口气,又听身旁的祖父答道:“臣为君效力是本分,不敢奢求赏赐。”
皇帝轻笑了一声,道:“朕把这皇位赐给你如何?”
“陛下!”世安王面色惊变,连连叩首,“臣惶恐,万死不敢!”身后的陆平里和陆玉武也意识到局势不妙,浴血征战的脊梁俯得更低,冷汗涔涔。
“不敢?”皇帝起身站起来,一双脚如落在棉花中,站立不稳,刚迈了两步更是气喘声嘶,不得不由王保搀扶着。身子越是糟糕,他对大殿上三人的忌惮越是厉害。明明皇兄长他十来岁,为何至今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而皇兄还一如昔日风采,朱颜鹤发。他是不是一直都在等着自己驾崩?
“哼。”皇帝艰难走到他面前,伸出一只手指叩了叩他的脑袋,“你都让城中百姓夹道相迎了,下一步难道不是让文武百官向你跪拜?”
“皇兄,朕不傻。”天子说完这句时两眼发黑,差点往后栽了下去,幸而被王保扶住,他恢复了会儿,又转到陆玉武面前。“听说侄孙前日便回京了,为何不先来见见皇叔祖?”
“臣前日归来得晚,昨日进宫时,王公公说陛下还未起,臣在殿外等到日落时分,非诏不得夜宿宫中,臣只好离开。”
他越说越觉察到此事不妙。果然当皇帝问王保时,王保矢口否认昨日见过他。
“欺君?”皇帝撑手抚了抚额,喃喃又重复了几遍,“欺君”。转头问王保,“我朝欺君之罪应该怎么论?”
“其罪当诛,陛下。”王保恭敬地答道。
“陛下!”躬腰屈膝的世安王这时才挺起身,想为孙儿争辩,却被皇帝抬手打断,“皇兄以为朕真是那等不计手足之情的人?”
陆玉武俯伏在大殿冰凉的地砖上,情绪被压成了一根极细的线,细得立刻就会绷断。一切都是有人蓄意为之,要置他们世安王一脉于死地。
“陛下!”
殿门外奔来一个宫人,一头栽跪在大殿上,殿中众人都被这太监尖尖细细的声音喊得心头发紧,陆玉武脑子里那根线差点就绷不住,断裂开来。
“何事?”皇帝皱眉问道。
“陛下,宣府加急,匈奴不顾之前签下的条约,又犯我大夏边境!”
“怎么会这样?”没等皇帝开口,世安王扯过禀报太监的衣领,沉眉怒问道。
“奴才,奴才也不知道啊。”太监被王爷的气势吓着了,浑身哆嗦。
“陛下,臣愿领兵,即刻前往宣府平定匈奴军!”似乎刚才帝王的威胁从未发生,世安王抱拳请命,声如洪钟,又变回那个征战沙场,铮铮铁骨的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