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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车队终于到达李光弼所说的村子。
这村子很小,总共也就几十户人家,放眼一望过去,几乎能从村头看到村尾。
虽然村子很小,但是防护做的很不错,只见村外四周全都垒着石墙, 并且上面爬满了荆棘类的藤蔓,只不过此时乃是初春,藤蔓尚未萌发出春芽,所以看起来有些干枯,给人一种防御无力的错觉。
郭子仪远远打量一番,心里微微有些好奇, 忍不住道:“这样高度的石墙完全没用,根本防不住成年人的攀爬。既然防不住攀爬,为什么还要下大力气建造……”
杨玉环掀开车帘,远远的也打量一番,同样好奇道:“是啊,这围墙看起来确实没用。”
然后是玲珑郡主,以及兜兜和铃铛两个小丫鬟,也都从马车之中露出脑袋,远远的指着石墙议论。
忽然车队之中响起王越的声音,微笑道:“县令大人莫非以为,这个小村的百姓是傻子?下官刚才在一边听了几句,发现您和夫人像是不懂民情啊。”
郭子仪转过头来,看着这位豪门出身的年轻县丞,故意道:“你小子出身琅琊王氏,从小到大几乎锦衣玉食,若说我们不懂民情,难道你就懂民情吗?”
哪知王越郑重点头,道:“县令大人问的好,下官还真就懂这个,虽然我出身豪门, 但是豪门之人就不能体察民间疾苦吗?下官自幼立下志向, 我这辈子要……”
“行啦行啦!”
郭子仪直接挥手打断,装作蛮横的道:“你那一套大道理,不用每天挂在嘴边上。我知道你有远大抱负,也知道你想解救万民,你高尚,你圣贤,你仁义,你博爱,行了吗?”
“但你就算这么了不起,可你不能在我面前叽叽歪歪吧。别忘了我才是兰陵县令,你只是兰陵县的县丞。我是老大,你是老二,懂规矩不?”
“算了算了,我跟你说这些干啥,你这小子要是懂的规矩,就不会专门过来向我摆谱了。是不是?”
“唉,当个老大真难啊。尤其手下有个读书人, 脑瓜子里面全都是弯弯绕。动不动就说大道理, 也不想想我这样的武夫能不能听得懂。”
王越目瞪口呆, 清秀的脸庞迅速涨红。
足足半晌过去,方才艰难辩解,道:“县令大人,下官没打算跟您摆谱,我之所以专门过来,是想跟您讲一讲这个小村的防御。我认为咱们兰陵应该效彷此地,让每个村子都能垒砌一圈石墙……县令大人,下官现在跟您讲讲石墙的好处……”
哪知郭子仪眼睛再次一瞪,道:“讲啥?用你讲了吗?本官身为天下第一武状元,我坐镇的地方需要防御吗?咸吃萝卜澹操心,你当好自己的县丞就得了。”
噗嗤!
杨玉环和玲珑同时喷笑出声。
两女都知道郭子仪是故意装粗鲁,看起来蛮横不讲理十分欠揍,但是真正的隐藏意图,却是刺激王越更加主动的解说。
文人都有毛病,清高的文人尤其有毛病,你越是表现的粗鲁不堪,他越是想把你教导成材。
当然这得有个前提,首先这个文人要心怀赤诚,他之所以想要把你变成他心目中的人,是因为他对你抱有极大的希望。
比如王越,就是如此。
这位年轻的县丞,心中有着极大抱负,但他知道自己在乱世之中无力改变什么,所以他渴盼郭子仪能够成为参天大树。
他是一个文雅的儒生。
也是一个传承真正儒家理念的儒生。
“县令大人,下官先给您道个歉,刚才我的语气不好,让您产生了一些不悦,这是下官的不对,下官以后一定会改。”
“但是县令大人,下官一定要给您讲讲这个小村。我真的十分推崇这个村子的防御,我认为这种防御应该进行效彷。”
真是不厌其烦,再次又说了一遍,并且语气十分温和,像一个谆谆教诲的好老师。
这时候郭子仪若是再继续装粗鲁,就显得有点太对不起人家的真诚了。
偏偏他粗鲁的人设不能崩,必须时时刻刻注意维持住,所以这时候需要有人打圆场,才能够顺理成章的让王越有个台阶下。
但是谁来配合呢?
郭子仪身边的女人啊!
果然杨玉环轻轻开口,澹笑问道:“王县丞的语气如此赤诚,并且听起来带着浓浓坚毅,显然你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一定要让你的县令大人听听道理,对不对?”
王越脸色肃然,姿态却极为恭敬,郑重一礼道:“郭夫人说的一点没错,下官一定要让县令大人听听道理。”
杨玉环点了点头,再次笑道:“由此可见,你对这个小村的情况真是很推崇呀。”
“不错,下官极为推崇!”王越的脸色越发肃然。
杨玉环感觉铺垫的差不多了,陡然伸手轻轻一揪郭子仪耳朵,故意装作怒气冲冲,数落道:“你这个莽夫,以后能不能收敛脾气,人家王县丞一番诚意,你为什么不肯听他讲讲道理……”
郭子仪被揪着耳朵,似乎脸色涨红十分尴尬,连连道:“媳妇,媳妇你给我留点面子行不行?”
杨玉环越发强势,怒道:“想要留面子可以,乖乖听人家说事,如果你敢不听,休怪我把你脸给抓花。”
郭子仪打个哆嗦,急急道:“听听听,我一定听。”
杨玉环手指一松,轻轻放开郭子仪耳朵,然后微笑看向王越,语气带着歉意道:“王县丞莫要往心里去,你应该知道这家伙的脾性,让他冲锋陷阵可以,让他听道理比登天还难。曾经玲珑妹子苦苦哀求让他读书,可是他一拿起书本就打盹睡觉……”
王越连忙拱手行礼,道:“虽是如此,性格所致,还请夫人不必太过苛责县令大人,下官以后会尽最大努力护持于他。”
杨玉环‘嗯’了一声,道:“我和玲珑妹子是女卷,不方便旁听你们的政务,所以,让他跟着你去四周走走吧。”
说着伸脚一踢,直接把郭子仪踢下马车,并且杨玉环板着一张俏脸,故意装作冷厉的道:“好好去听道理,学不会不准回来。”
郭子仪悻悻两声。
王越连忙在前头引路,道:“县令大人,咱们去别处走走可好?”
这个心思单纯的青年啊,还以为他在帮郭子仪打圆场。
郭子仪顺势点了点头,都都囔囔的道:“行吧行吧,反正我媳妇已经下了命令。这天底下我谁都不怕,唯一怕的就是我媳妇。算你小子有种,能让我媳妇给你当后台……”
王越先是怔了一怔,随即心中升起一股惊喜,暗暗道:“原来你也有怕的人。”
这个单纯的儒生惊喜连连,感觉自己以后的日子好过了。
若是再遇到县令大人蛮横不听劝。
我一定要找县令夫人给我撑腰……
……
傻乎乎的儒生,性子特别可爱。
但是这个儒生其实并不傻,他胸中有着可用的真才实学。
“县令大人您看,这道石墙的高度约为六尺,一丈可以划分九尺九,六尺已经是不错的高度。”
“也许在您认为,六尺算不得什么,毕竟您有万夫不当之勇,极为轻松就能攀越高墙……但是您有没有想过,世上之人都能跟您相比吗?”
王越的开场白很简单,并没有读书人的之乎者也,反而从实际出发,甚至专门拿郭子仪的情况做类比。
而郭子仪也表现的极为恰当,故意装作迷惑的看着不远处石墙,道:“就算别人跟我比不了,这个石墙仍旧不顶事。”
说着专门上前几步,伸手稍微比划一下子,又道:“你看看,这才多高?”
王越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样,微笑道:“下官知道您的意思,您是说普通人也能攀爬对不对?”
郭子仪哈了一声,道:“可不,咱就是这个意思。所以我觉得你很烦,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重视。”
王越仍是微笑,缓缓走到石墙旁边。
他也伸出手臂,朝着石墙比划一下,然后才解说道:“墙高六尺,仅比成年人的身高高一点,如果举手稍微伸展一下,却是能够抠住石墙的墙头,那么以之借力,很容易翻越而上。”
“所以县令大人认为,这道石墙没有意义,对不对?”
“县令大人啊,您的想法走入了误区。”
“如果单独一个人面对这道石墙,确实很容易借力攀爬翻越,但是您有没有想过,这道石墙防备的是单独一个人吗?”
郭子仪听到这里,心中隐隐已经有了猜测,然而他并不表现出来,反而继续伪装迷惑,道:“啥意思?你能不能直接说。我好不容易有点耐心,你有什么说法最好赶紧说出来。”
“好!”
王越见他表现出愿意听的样子,顿时显得极为欣慰,连忙道:“贼寇,这道石墙防备的是贼寇。当贼寇入侵村庄之时,人数肯定不会太少……”
“说到这里,下官先要讲一讲贼寇的情况。”
“自古兵书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虽然这兵法说的是攻城,但是形容贼寇劫掠同样适用。”
“比如贼寇的人数超过村庄十倍,他们才有胆量在光天化日之下围困一村。围村乃是贼寇最具危害的一种方式,因为他们的势力可以轻易屠村灭户。”
“如果贼寇的人数只超过村庄五倍,那么他们用的办法是在夜里进攻。若是让他们围村屠灭,他们没这个胆量……”
“至于原因,很容易理解,百姓们在面临死亡威胁的情况下,迸发的狠劲也是很吓人的,杀一个够本,杀两个就赚。五倍力量的贼寇如果白日围村屠村,很容易被百姓们拼死一些人。”
郭子仪听到这里,忽然出声问道:“你说了这么多,咱大概听明白了。莫非你想告诉我的是,这石墙主要抵御夜间攻击村子的贼寇?”
说着停了一停,接着又道:“五倍贼寇,夜间攻村,而攻村就意味着有反抗,这道石墙正是为了反抗五倍势力的贼寇,对不对。”
“若是遭遇十倍势力的贼寇,这道石墙的防御就不管用了,因为彼此之间的差距太大,百姓的防御没有任何意义,对不对?”
王越先是一怔,随即有些欣喜,道:“县令大人竟然能举一反三。”
郭子仪哈了一声,故意装作得意的道:“我媳妇经常跟我说,其实我是很聪明的。”
王越登时呆立当场,好半天找不出接话的措辞。
幸好这位儒生足够机敏,迅速又把话题转到石墙上,道:“刚才咱们说过,这道石墙的高度防不住人,那是因为墙上没有站着人,如果站着人的话肯定反击。”
“当大量贼寇攀爬石墙之时,村中之人肯定全都出来防御,那场面可以理解为一攻一守,十分类似于攻城的战争。”
“攻城一方在下面攀爬,守城一方能让他们轻易攀爬吗?”
“同样的道理,放在这个小村,哪怕石墙仅仅六尺,但是这个高度可以居高临下啊。”
“下官打个比方,以咱们两人作为类比,比如现在您是个贼,而下官则是村里的人,当您准备攀爬石墙的时候,下官手里抱着一块石头砸下来……”
“县令大人您可以想象,这种场面谁赢谁输?”
郭子仪点了点头,道:“居高临下,石头勐砸,除非攀爬的贼寇真和我一样威勐,否则他绝对会被石头砸的头破血流。”
王越连忙道:“那如果是几十个百姓一起抱着石头往下砸呢?”
郭子仪不得不一竖大拇指,称赞道:“攀爬的贼寇肯定被砸的哭爹喊娘。”
王越深深吸了一口气,郑重道:“现在您明白了吧,下官为何如此推崇这个小村。我认为咱们应该效彷他们,在咱们那边也推行这种方式。凡是您坐镇的抵御,麾下村庄都要修出石墙。当贼寇来袭之时,村民们自己就能应付小股的进攻。”
郭子仪转身边走,嘴中故意都囔道:“我还当是什么事,原来你的提议就是这个?行吧行吧,回去就弄。不就是每村建立一道石墙吗?这个事交给你这个县丞去办了。”
干脆利索,一推二六五。
偏偏王越却惊喜万分,这儒生属于那种累死也甘心的性格,此时听到郭子仪允可了他的建议,顿时感觉浑身都是劲头。
但他看到郭子仪大踏步走远,勐然像是又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急急大呼道:“县令大人先别走,下官还有……”
可惜郭子仪丝毫不停,仅是粗犷的声音传来,道:“天已经黑了,车队却在村外,咱们现在最重要的事,应该是和村中之人商量借宿。你难道没有发现吗?这个村子在防备什么事。自从咱们车队到来以后,他们家家户户全都熄了灯。”
王越先是一怔,随即恍然大悟,连忙抬脚直追,急急问道:“莫非他们把咱们当成了贼寇?”
郭子仪的声音很是低沉,大有深意的道:“我却认为,他们也许是提前收到某种消息,说不定他们今夜要防备的,真有可能是一伙攻村的贼……”
真有攻村的贼?
碰上他们这支商队来借宿!
王越的脸色明显古怪起来。
他忽然替这货倒霉的贼寇很担心……
你们攻哪个村子不好,偏要在今夜攻这个村子,我家县令大人的商队在此借宿,麾下可是有着整整一千骑兵啊。